慢慢长夜,夹着深秋的凉意,可某些人却因为某些原因,整夜被身体烘得暖暖的,一点都没觉得凉。
惆(3)
转眼间,迎来了雪花飘散的深冬。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有霜花无声无息地飘落、沉积,却掩不住人们的匆匆往往。年关将至,朝廷上下都忙着上呈总结报告,明明娴静的雪天,皇宫的走廊里却终日人影匆忙。藏豫在府上静养了一个多月,终于得到莲太医的准许可以重操朝政,但前提是绝对不能操劳过度、要注意休息、注意饮食!藏殷也担心他身体大病初愈吃不消,特意免了他的早朝,反正到时候韩玉可以给他做个要点概括。
让他感到最奇怪的是紫宸的反应。听到他要进宫时,起先是预料之内的担忧,刚要开口劝说,却又马上停下,然后若有所思地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脸上的忧色忽然被可以称得上是有点高兴的表情代替,朝他点点头‘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藏豫百思不得其解,想问,又觉得那样反而显得自己矫情了,只好将满腔疑问吞回肚子里。
答案在一个月后的某个月圆的夜晚揭晓了。
晚上,藏豫正俯身在案桌前处理公文,忽然听到一段有节奏的‘嗒嗒’声。他抬起头,一时间想不出来这声音是来自什么东西。本想让子墨出去看看的,不过正巧子墨替他沏茶去了,没在屋里。
声音好像是沿着走廊,慢慢靠近书房。就在藏豫不解之际,一根细长棍子的尖端点着地出现在书房门前,紧随着,紫宸挺得异常硬直的身型映入视野内。
藏豫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前些日子对竹杖那么排斥的紫宸现下正拄着竹杖、小心翼翼地走着。当竹杖触到门槛的时候,他用拇指和食指夹住竹杖,伸手摸索着确认了一下门框的宽度,然后又将竹杖垂地点戳、迈进书房。
“紫宸!”藏豫这才看见他左手里端着一杯茶,马上起身要迎过去。
“别过来!”紫宸听到他站起来时椅子向后滑发出来的声音,猜到他在干什么,立刻出声制止。“我自己过来,王爷坐着就好。”
藏豫看他很坚决地样子,有些哭笑不得。“紫宸,你这是干什么?”
“我来给你送茶。”紫宸一脸平静地回答,继续一丝不苟地挥动着竹杖探路。他走得很慢,但方向却很准。他的脸微微侧着,仔细地聆听竹杖戳击地面时发出的声响,淡银色的眸子迷茫地望着藏豫右边的某个点。藏豫看他看得提心吊胆,生怕他不小心掉了瓷杯伤着自己。等紫宸终于摸到案桌前把茶杯放稳,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藏豫绕过案桌,伸手拦住紫宸纤细的腰,将他圈在身前,问:“你这是干什么呀?端茶让伊竹或者子墨来就可以了。”
紫宸朝他得意地一笑:“我就是要亲自端给你。你瞧,一滴都没洒出来呢!”
藏豫无奈地扬了扬唇,宠溺地在他鼻尖上刮了一下。
“你快喝喝看!”
藏豫看他满脸期待,剑眉微挑,问:“难不成,这茶是你沏的?”
“嗯!”紫宸头点得像蒜捣一般。“我自己沏的、然后端过来的,连伊竹都没帮忙呢!你快喝一口,尝尝怎么样!”
藏豫拿过茶杯抿了一口,根本顾不上品味,他光想着紫宸独自给他沏了茶,又一个人拄着竹杖端到书房来,心里就五味杂陈,有点甜蜜、有点新奇、也有点心疼。
“怎么样?好喝吗?”紫宸无焦的双眼停在他下颚的高度,迫不及待地问。
“好喝,很好喝。”
“骗人!”紫宸噘起嘴唇。“伊竹说洗过茶之后第一泡不能超过两弹指,我把热水倒进茶壶以后一时没对准茶盏,耽误了一会儿。这茶泡久了,味道是不是太浓了?”
“说实话……”藏豫看紫宸侧耳仔细聆听下文的样子,坏笑得勾起唇角。“我刚才光顾着感动了,这茶到底什么滋味儿一点儿也没尝出来。”
“王爷!”紫宸不满地叫了一声,然后小声嘟囔:“沏杯茶而已,有什么好感动的……”
藏豫将他环得更紧了些,问:“这些天我白天进宫,你就在府上练这些,是么?”
“嗯。”紫宸被他突然认真起来的口气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练了很多次,对么?”
“嗯。”
“拿竹杖走路很累,也很吓人,是么?”
“……嗯。”
“我的书房,你也来熟悉过,就为了给我端这杯茶,对不对?”
“嗯。”
藏豫将他搂进怀里,下颚蹭着他的肩窝,低声喃喃:“所以我感动。你为了我,这么努力。以前明明不喜欢用竹杖,现在却如此勉强自己去做……”
想到以前藏豫陪他练习用竹杖的情形,紫宸双颊顿时窘得通红。“以前……嗯、是我不懂事。我说过,我会努力的!我不要你、到时候、还为我担心。”
藏豫心里一热,胸腔内有股灼人的感觉正在迅速蔓延。他知道紫宸说的‘到时候’是他出征之时。紫宸这些日子虽然表现如常,心里却是害怕得紧,这种认知让藏豫觉得悲伤、心痛、还有不舍。
快过年的时候,朝政松懈下来,藏殷体恤群臣都忙着打点年关的事,照往年惯例,免了早朝。这天上午,藏豫进宫处理完了残余的公事,漫步来到清淑斋。
踏进寝室时,刚好遇见正往外走的祁太医。平常这个时候他应该早就给清彦做完按摩走了,今天都快中午了还在,显然是有什么事,便问:“最近七殿下身体如何?”
祁太医恭敬地朝他行了礼,答道:“回王爷,入冬后七殿下便有些咳嗽。殿下。体虚畏寒,冬季难免辛苦些。这几日有些发热,下官刚刚为殿下施针散热,已无大碍。”
“嗯。七殿下身子弱,入冬就特别容易生病,你一定要多上心。”这是他每年必定交待的话。
“是。下官紧记。下官告退。”
祁太医走了以后,藏豫想了一下,决定让子墨把带来的人领下去熟悉一下清淑斋的环境。清彦施完针以后容易倦乏,要躺一会儿才能有精神。那人,还是等午膳后再带上来吧。
内室里,清彦果然疲惫地躺在床上,瘦小的身子被层层厚棉被裹得严严实实,只有一条纤细的胳膊和小脑袋露在外面。听到脚步声,清彦睁开眼,迷茫地望着前方,不确定地叫:“皇叔?”
藏豫应了一声,在床沿坐下,伸手将清彦覆在被子上的手塞回被子里。“别着凉了,盖好。”
“嗯。”清彦温顺地点了点头,本来倦困苍白的脸上展出一抹笑容。“皇叔听起来比上次好多了呢。”
藏豫想起伤刚好了些他进宫来看清彦的时候,这孩子竟听出他身体不适,弄得他差点说漏嘴遇刺的事,好不容易才用长途跋涉导致疲惫的理由搪塞过去。
“你这孩子,自己身体不好好照料还有心思担心别人?听祁太医说,这两天有些发热。脸色这么白,可是难受?”
知道自己一生病藏豫就不高兴,清彦稍稍往被子里缩了缩头,小声道:“也……不是很难受。祁太医给彦儿施了针以后,好多了。”
看他胆怯、小心讨好的表情,藏豫轻叹一声,转了话锋,问:“累不累,要不要睡一会儿?”看出清彦一脸犹豫不决,他又道:“睡一会儿,皇叔就在这儿陪你。”
“皇叔当真?”
“嗯。等你睡醒了,皇叔和你一起用午膳。我叫他们给你炖了一碗鲶鱼汤,还有你最喜欢的清炒莴苣片。你一到冬天就清减,待会儿要多吃些,这样病才好得快,知道么?”
“嗯。”清彦任藏豫给他再掖了掖被角,乖巧地闭上了眼睛。
待清彦睡沉了,藏豫轻轻起身。走出内室,看到子墨正抱臂倚在门旁边,脸上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淡然。
“那孩子呢?”
子墨向他颔首行了礼,回答:“在后房跟侍女熟悉环境。”
“我准备午膳后把他介绍给彦儿认识,该交待的都交待好了?”
“是。”
“好,现在去见见。”他是想趁清彦小睡的功夫,做些最后的叮嘱。这人以后是要留在清彦身边的,不可大意。
清淑斋的后房是个和主室完全脱离的小房子。里面有两个简单的炉灶,水池、切菜台、还有两个竹编支架在平台旁边,里面一层一层地放着盛满食才的箩筐。那个韩玉从西门兄弟那儿带来的孩子正站在宫女熙儿的身旁,专心地听她解说如何为清彦泡药茶。
子墨清了清嗓子,两人顿时回过头来,朝藏豫行了拜礼。
“你先出去,本王有话和他说。”
熙儿又朝他作了个揖,快步退出了房屋。那个孩子依旧站在炉灶旁,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站在藏豫身后的子墨,眼神中有一抹隐忍的求助。这几个月来,一直是子墨在教他习武、做事、照顾他的起居。他和子墨都不是话很多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有可能一天都说不上三句话。但子墨行事作风利索、干净、漂亮,让他非常佩服,心里早把他当大哥看了。此刻他在藏豫面前觉得紧张,但得到子墨朝他微微地一点头之后,心里稍稍放松了些。
子墨在身后合上门。屋里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藏豫凉凉地看着站着一动不动的少年,道:“过来。”
男孩依言,走到他面前五步之处停下。
“叫什么名字?”
“子夜。”他父母还健在时管他叫‘三儿’,因为他在家里排第三,子墨说这不能算是名字,便给他起了现在这个。
“七殿下的情况,都知道了?”
“嗯……呃、是的,王爷。”
“七殿下腿脚不方便,眼睛也不方便,你伺候的时候要多加用心留意,凡事都要从他的角度去想,明白么?”
“回王爷,子夜紧记。”
“嗯。今年多大了?”
“回王爷,十五岁。”
“七殿下今年虚岁十二,你们两个年龄相仿,应该能说到一块儿去。七殿下生性腼腆,不太近生,不过为人善良、待人宽厚,这些,你很快就会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