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立了许久,当大军浩瀚的声响已经开始消失在远方时,伊竹才试探地轻轻拽了拽紫宸的袖子,小心翼翼地说:“公子,回去吧?”
紫宸恍如初醒,微微向她侧面,问:“王爷……已经出宫了么?”
“是的,公子。”
仿佛某种如释重负后的松懈,紫宸毫无血色的嘴唇向上扬了扬,轻声道:“如此……甚好。”
话落,他立刻如飘逸的霜花般,在晨时清冷的阳光下静静坠倒。
盼
紫宸这一病,清淑斋里顿时乱了手脚。尤其是清彦,一门心思觉得对不起藏豫,即使根本不关他什么事,还是觉得对不起。
倒是紫宸本人,昏睡了两天后,淡然镇定地对守在床前不肯离开的清彦说:“只不过是一时体力不济,没什么大碍,殿下不必担心。躺两天就好了。”
“可是,”清彦小巧的眉头皱起来,神情严肃却又带着几分稚气,颇为可爱。“莲太医说,紫宸公子脉象虚浮,该是操劳过度、忧心伤神才会昏倒,得仔细调理一段日子才行。”
紫宸一笑,道:“无妨,反正以后时间多得很,慢慢调理便是。”他顿了一顿,随即又淡淡地说:“倒是殿下,前些日子才得过风寒,实在不该为紫宸忧心。”
他语气越平静坦然,清彦越是觉得难受。他摸索到紫宸的袖口,轻轻攥在指间,努力安慰:“紫宸公子不要伤心,皇叔一定很快就会回来了!”
紫宸的唇间浮上一抹苦笑,手上却安抚地拍了拍清彦的小手,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殿下以前不是有意学琴么?若是殿下愿意,紫宸在宫中的这些日子可以继续为殿下提点。”
“彦儿求之不得!”清彦毕竟年龄还小,很容易就被转移了注意力。“上次紫宸公子教彦儿的那些曲子,彦儿一直在练呢!”
“是吗?那明日殿下便弹给紫宸听听,可好?”
“……明日是否早些?莲太医说公子还需好好静养一段时候……”清彦为难地说。
“无妨,只是听琴而已,不会劳神。更何况,这也是种享受。”
“那,紫宸公子先休息,彦儿待会儿再来看您。”
“不用,殿下整日陪在紫宸身边,岂不枯闷?早上听伊竹说,今天天暖了些,不如让子夜陪殿下出去坐坐?”
清彦离开之后,紫宸呆呆地躺在床上,唇间不时溢出声声轻叹。
明明答应过他会好好保重自己的,明明答应过他要代他照顾清彦的,结果他走了还没一天自己就病倒了,还反过来要身体羸弱的清彦为自己担心……真是,该好好发奋努力啊……
想到这,又是沉沉一叹。
翌日,紫宸到底没扭过清彦和伊竹,只得让子夜把清彦的琴搬进房间来,坐在床上听琴。
一曲弹完,清彦有些脸红地转向紫宸,怯声问:“紫宸公子……觉得如何?”
即使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看不见,紫宸依然笑起来,温和地道:“很好。我早说过,殿下资质深厚,稍加修琢,今后必定琴技超然。”
“谢、谢谢紫宸公子!”清彦低下头,两只手使劲绞着盖在腿上的棉毯,小脸通红。
倒是站在一旁侍候两人的伊竹看不下去了,打趣道:“公子,您以后可不能再夸殿下了,不然殿下该要害羞得无地自容了呢!”
“唔……”被她这么一说,清彦更加羞了。
这时,外室传来一阵敲门声。
“进来。”
子夜推门而入,走进内室,朝着床上的紫宸恭敬地行了拜礼。“子夜给紫宸公子请安。”
“免礼。”面对子夜对于礼数一丝不苟的态度,紫宸还是有些不习惯。
子夜直起身,转向清彦,声线有些紧地说:“殿下,四皇子前来拜访,正在前院等候。”
“啊!四皇兄来了?”清彦欣喜地一叫,却马上想起紫宸现在正给他授课,离开似乎不太妥当,顿时又瘪了下来,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指。
似乎能看见他的小动作一般,紫宸笑了笑,道:“既然殿下有客人来,新的曲子就等到明日再教吧。”
“是,多谢紫宸公子体谅!”
待子夜推着清彦离开后,紫宸微微侧首问:“伊竹,子夜是不是和四皇子有什么过节啊?怎么一说到四皇子,他声音听起来就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伊竹一边扶他在榻上躺平,一边若有所思地道:“嫉妒吧……”
出乎所有人意料,紫宸的病好得很快,仿佛真的如他说的一般,只是一时体力不济。伊竹本以为藏豫离开,紫宸肯定会像上次一样整天郁郁寡欢,病也该要拖上十天半个月。岂知他醒来后心情一直不错,被莲太医批准下床后便开始有规律地去找清彦一起用膳、下棋、或让子夜为他俩人念书听。日子过得倒是比在王府还要充实些。
“伊竹,扶我到后院吧,我想去坐一会儿。”
“公子……”伊竹回过神,看见紫宸已经扶着桌子站起来了,正朝她的方向微微侧颜。伊竹转头瞥了一眼窗外,万分犹豫地道:“莲太医不是说您病刚好,要多注意吗?今天外面挺冷的,您还是别出去了吧?”
紫宸没有回话。他转头对着窗户的方向,淡淡地一笑,道:“今天早晨我好像听到有绿绣眼在叫,是不是茶花开了?”而后他低下头,仿佛若有所思地说:“都三月了,茶花是该开了……”
看着紫宸脸上那抹隐忍的落寞,伊竹突然说不出那一大堆莲太医嘱咐的话了。自从藏豫走了以后,紫宸总是微笑着面对每一个人,只有偶尔,当他似乎无法抑制对藏豫的思念时,才会不自禁地露出忧郁。
藏豫不在,他心里其实是很难受的吧,只是不愿在清彦,或任何人面前表露出来而已。
“那奴婢再给公子加件衣裳可好?免得病刚好又要着凉了。”
“嗯。”紫宸重新转向她,脸上已恢复了他一贯的微笑。
给紫宸加了一件轻巧却非常保暖的雪豹皮裘后,伊竹扶着他小心地来到后院。因为紫宸对清淑斋的院子还不是很熟悉,伊竹搀着他的步伐比在王府还慢些。
一踏进院子,便又一阵强烈却极其清新的茶花香袭鼻而来。紫宸微微仰首,唇间泛起一抹由心而生的笑。
“茶花香味淡雅,能散出如此浓郁的香,应该有很多吧?”紫宸偏着头,平视前方的大眼无神无焦,里面却满是柔和。
“嗯,七殿下好像也很喜欢茶花呀,几乎满院都是。”看他高兴,伊竹也跟着高兴起来。
“都有什么颜色的?”
“大多是白色的,有几朵淡粉的。”伊竹扶着他走近了些。“早就听说清淑斋的园丁和御花园的有的一拼,没想到当真如此出众。这些茶花枝叶饱满,花瓣色纯圆润,恐怕比御花园都更胜一筹呢!”
闻言,紫宸伸出手,左右探了探,指尖碰到一个圆滑、柔软但不失韧度的花苞。小心摸索,指肚触到柔软的花瓣和幼嫩的花芯,痒痒的。
“这朵是什么颜色的?”他一边仔细地感觉着指下的花朵,一边问。
“回公子,是纯白的。”
“细如初雪,腻如凝脂,且芬芳撩人。果真是好花。”他说,唇间的弧度更深了。
看他神怡的表情,伊竹不禁高兴,脱口道:“公子若喜欢,以后让王爷在府里也种上可好?”话落,见紫宸的笑颜暗淡了些,她才惊觉自己一时口快,正好戳到了他的痛楚。“公子……
”
“……说得也是。”紫宸收回手,脸上的笑容已不复方才的舒怡。可很快,他又微笑着道:“把我的琴搬出来吧,这么好的花,若不抚一曲,岂不是可惜了?”
他的笑容依旧淡淡的,有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孤寂。伊竹实在不忍心拂了他的情趣,让他扶着树干站好后,回屋将琴抱了出来,架在两个石凳之上,然后走回紫宸身边,搀扶着他到铺好软垫的凳子上坐下。
紫宸伸手摸索着身前的琴,稍稍调整了下位置。这是新年藏豫送他的那一架,每次弹起,都会回想到那夜藏豫将他搂在怀里的感觉,勾起一股甜涩交加的惆怅。
巳时三刻,从宫外办事回来的清奕风尘碌碌地踏进了清淑斋守卫稀疏的大门。他才刚进宫,连寝宫都没回,就一身行装地直接从朱雀门过来了。
清淑斋寝宫的折扇门紧闭着。清奕算了算时间,才想起来这个时候祁太医应该还在给清彦疗腿,还要一刻的功夫才能完。
他不禁自嘲地扬了扬唇。
急急忙忙赶过来,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正想着是否该先回寝宫梳洗一下再过来,突然听见后院传来一阵幽深的琴声,音色纯澈,收放有度,曲调淡雅轻韵,隐约透着一抹难以启齿的愁楚。
如此韵味,以清彦现在的琴技该是弹不出来的。清奕如此想着,轻步循声往后院走去。
听到陌生的脚步声,紫宸停下手,轻轻压住颠颤的琴弦,微微侧头,问:“伊竹,谁来了?”
被他这么一问,伊竹抬头四下看了看,才发现清奕正缓步向后院走来。
“回公子,是四殿下。”
紫宸微愣。
他刚入宫时这位四皇子来过清淑斋几次,但那时他卧病在床,并未见过。不过听清彦的口气,应该是个很好的人。
就在他出神之际,清奕已经走到跟前了。“紫宸公子的琴技果然名不虚传,难怪七弟一直赞不绝口。”
清冽低沉的嗓音,有些傲然的语气,倒是与藏豫有几分相似。紫宸有些打趣地想,一边从容起身,朝声音的方向微微躬身。
“四殿下过奖了。紫宸双目不便,若有怠慢,还望四殿下海涵。”
他和紫宸年龄相近,但论辈分还差一截。论尊卑,他虽然贵为皇子,但藏豫在宫中无论权力地位都比任何皇子大,碍着这层关系,也算平起平坐,所以两人谁都没有行礼。
“好说。是本宫打扰了。”清奕又走进了些,在离紫宸不远的石凳上落座。“上次来,听七弟说公子身体抱恙,不知现在好些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