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豫长到四岁的时候,已经完全看不出以前那个怯弱怕生的小孩的影子。他变得像所有小孩子那样好动,一刻都坐不住,不把自己累到站着都打瞌睡绝不罢休。但碰到害怕的事,或者被人欺负了,还是会一窝蜂地跑回来钻进藏殷怀里,好像只要有藏殷在,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到他。
每次被他狠命撞到必须退两、三步才能稳住身体,藏殷总是无言地搂住他,然后温和地问一句“怎么了?”。声音里永远没有责备,算是宠溺纵容到极致。
有一次,十一皇子为了抢藏豫的玩具剑在他的手臂上掐出一个杯口大的瘀青来。藏豫跑回来跟藏殷说的时候眼睛里的泪水一直在打转,始终没落下来,但那样子却比掉眼泪更让人揪心。藏殷当时没什么特别反应,给他上了活血化淤的药膏之后抱在怀里搂搂亲亲地哄了一会儿就放他出去玩了。
一切如常。可几天后,十一皇子的手却断了。
太医也不知道十一皇子具体是怎么摔的,只知道他右前臂的骨头完全摔断了,断成三截,要绑半年的竹条。
皇帝一心系在体弱多病的睿亲王身上,对这件事当然无意深究。
从此以后,十一皇子只要看见藏豫,一律绕道而行。
藏殷觉得,爱,本身就是一种资本。有被爱的感觉,才能有安全感,才会有自信。所以他要用很多爱来灌注藏豫的成长,用自己的手段和力量为藏豫在污秽的宫廷里划出一方圣土。他要藏豫快快乐乐地长大。
当然,面对藏豫越来越淘气的性格,藏殷也不是不会头疼。
有一次藏豫在他的书房里和一个小太监玩闹的时候不慎撞到置物架,把他一直珍藏的一块砚台摔碎了。他从太学院回来后就看见藏豫小脸苍白地坐在回廊的长凳上,乌亮的大眼里水光波动,全是忍着没掉下来的泪水,吓得他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走上去一问,藏豫才带着哭腔小声说:
“皇兄,我不小心把你那个白色的砚台打碎了。对不起。”
那是一块白玉刻成的砚台,润墨奇佳,藏殷平时都舍不得用,一直收在架子上,偶尔炼字时才会拿出来。
能让藏殷喜欢的东西屈指可数,那块白玉砚台却是其中一件。
如果砚台是别人打碎的,他可能会大发雷霆。但是他喜欢这个全心全意依赖信任他的孩子胜过世上所有的一切。所以既然是藏豫打碎的,那就只是个砚台而已。
藏殷展开一抹温和的微笑,道:“没关系。以后小豫送皇兄一个新的就好了。”
没听到预想中的苛责和生气,藏豫的小脸却更垮了。他抬头盯着藏殷熟悉的笑颜,眼中依旧有泪水打转,却带着一抹倔强。他朝藏殷伸出短短的小胳膊,呜咽:“皇兄,抱抱。”
藏殷有些哭笑不得。听那口气,哪像是在撒娇?简直就是挑衅威胁,颇有不抱就杀人的气势。
结果藏殷刚把他抱进怀里,小孩就‘哇’的一声哭开了,宣泄着积压了一天的紧张忐忑。藏殷一边拍着他的背安慰,一边无奈地想,明明是他的砚台碎了,那个打碎了他砚台的人反而在他怀里哭得可怜,偏偏自己还心疼得要命。真是,什么世道……
盼(8)
“……殷公子?”
藏殷应了一声,无声无息地合上纸窗。
“老实躺着。你以为就你那身子有多少血让你吐?”藏殷面无表情地制止了他想要坐起来的动作,自己泰然自若地在床尾坐下。
清彦瘪了瘪嘴,重新盖好被子。
“殷公子怎么知道的?”
“听莲太医说的。”藏殷轻描淡写地回答。
“哦。”清彦小声嘟囔。
“不打算说么?为什么吐血?”藏殷不紧不慢,悠哉地靠着床板。这是他一个多月以来,最放松的时候。
“……没什么。”清彦别过脸。
藏殷抿了抿唇,显然也没什么耐性去探究。“你皇叔不在,自己多注意点儿,省得他担心。”
本来因为藏殷的突访而被遗忘的难过又被这一句话完完整整地勾了起来。清彦死咬住嘴唇,用藏殷从来没听过的愠怒嘶吼:
“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要骗我?皇叔明明已经……”一声哽咽被他卡在喉咙里。“……已经不在了……为什么都要骗我?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
藏殷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调侃道:“我说呢,就清奕那小子把你宝贝的,怎么可能让你吐血。”
清彦呜咽了一声,抿紧了唇,满脸的羞愤。
“就为了这事也值得如此?”对于他的反应不予理会,藏殷自顾自地说。
清彦咬了咬牙,别过脸轻声道:“彦儿以前觉得,即便身体残废,即便是瞎子,却依旧能得到皇叔的疼爱,今生就已经满足。”
藏殷的眉头攥起来,不语。
“被至亲的人欺骗,不被信任,甚至不被接纳。彦儿什么都做不到,但也想起码被给与分担悲伤的机会。彦儿以为这种感觉就算别人不懂,紫宸公子也会懂……”
“为何?”藏殷的语气有些轻蔑。那是他从未在清彦面前用过的辞色。“就因为他的眼睛也看不见?”
清彦垂下微颤的眼睑,修长浓密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折射出一道细细的影子。
藏殷对他明显表露出来的忧伤没有出声安慰。片刻的静默后,他突然幽幽地道:“你四皇兄病了。”
“什么?”清彦对这消息措手不及,不禁大惊失色。“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
“怎么……怎么回事?”
“内力亏空过快,伤了身子。”藏殷淡淡地说。“恐怕不得不出宫调养一段日子。”
清彦挣扎着坐起来,苍白的嘴唇颤嚅道:“为什么会这样?下午的时候,明明还好……”
“你以为,若不是他使出内力帮你护住心脉,你以为凭你的身子,心疾发作还能这么完好无损地坐在这儿? ”藏殷讥讽着。“就凭他那点儿内力也敢大肆纳出替你护心脉,真是不要命了。”
“不……皇兄会没事的对不对?对不对,殷公子?”清彦摸索到藏殷的袖角,攥得骨节发白。“彦儿、彦儿不是故意气皇兄的。彦儿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呢?气愤?失望?任性?
可是他不知道清奕舍身救他。若是知道,他是万万不会那般使性子的。
“你可有想过,他们为何要隐瞒于你?”藏殷重新拾起了方才的话题,声音里多了份冷漠。“知道实情以后就吐血,谁还敢告诉你?”
清彦怔住。他一直以为紫宸和清奕的隐瞒是出于不屑,因为他是个什么也不能做的残废。
“你以为,你皇叔出事,伤心的只有你一人?你可有想过,你的紫宸公子是要如何压抑心中的悲痛才能笑脸如常地面对你?”藏殷声线紧绷,嗓音因为愠怒而有些嘶哑。“想要被别人信任,却无法承担后果。对你隐瞒真相,还不是担心你的身体?担心你无法承受你索求的坦诚?口口声声说想要分担,却只顾着发泄自己的悲伤和不满,三言两语就轻易地把别人的苦心扁得一文不值。”
清彦把嘴唇咬的几乎出血。不光是因为藏殷前所未有的严厉的语气,更多的,是他意识到,他今天的反应是多么的愚蠢,多么的伤人。
他突然想起那几句时不时就会在耳边响起的话语。
躺好,免得着凉。
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冷吗?要不要再多加一个暖炉?
多穿几件衣服,别再染上风寒。
无论藏豫、紫宸、还是清奕,都总是在担心着他这副破败残废的身体。他的健康,似乎是他们不约而同的一块心病。
为这样动不动就病倒的自己,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他却因为自己可笑的自卑而曲解了他们的善意,并且还那么任性地指责。
“你紫宸公子那样身体不好的也就罢了,连四皇子这样从来都不生病的也莫名其妙地被你气倒了。”藏殷嘲讽。“还说你什么都做不到,我看你本事不小呢。”
“紫宸公子……也病了么?怎么会这样?”
“怎么不会?”藏殷凉飕飕地反问。“就你紫宸公子的身体,比你也好不了多少。前阵子生了那么一场大病,本是连床都不能下的。见了你回来没多久就开始发烧。”
“那……那莲太医来诊过脉吗?是怎么说的?”清彦焦急地问,双眼茫然无焦地望着藏殷的右侧,颇为无助。
“莲太医能怎么说?积郁成疾,热度退不下来,又不敢开药性猛的方子,怕他身子受不住,只能拖着。”
清彦失明的眸子泛起水光,月华映在其中,倒给他无采的眼睛添了些许生气。倏然间,那层波动的水光脱颖而下。清彦捂住脸,抽泣道:“彦儿错了,彦儿不该任性!彦儿不该任性!彦儿知错了!彦儿知错了!”
藏殷抱臂靠在床角,由着他哭了一会儿,才挪过去,像小时候安慰藏豫一样,轻柔地帮他拭去冰凉凉的泪珠。
“不是说你不可以任性。小孩子偶尔使使小性子,并无大碍。只是要懂得时候,别让关心你的人伤心。”藏殷低声道,语气是一贯的清冷,却不难听出其中的关怀。
“彦儿知错了,殷公子。彦儿明早去侧房请罪,您说公子他会原谅彦儿吗?”清彦反扣住他的手,泪声俱下。“要是公子不原谅彦儿怎么办?要是皇兄以后再也不理彦儿了怎么办?殷公子,彦儿知错了!彦儿真的知错了啊!殷公子!”
听着他支离破碎的泣声,藏殷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心软了,竟会可怜起眼前的孩子。
又或许因为他曾是藏豫倾尽心思疼爱过的小孩,身上仍旧遗留着一丝藏豫的气息,让他不由自主地亲近。
“不会的。他们两个都那么疼你,一定不会怪你。”藏殷一边说,一边扶他躺回床上。“只要你明白他们的一番苦心就好。”
“是吗?紫宸公子和皇兄,真的会原谅彦儿吗?”清彦一抽一抽地问。
“嗯。所以你要好好休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