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到云南的林康终于派人六百里加急送来了摺子,龙漪的性命可以保全,因为他临出京的时候吃了一种绿孔雀果子,据说
可以抵蛊毒,而这个人就是用毒好手,龙泱知道他是谁。
看来,是要去亲自看看他了。
留侯府的人对他非常陌生,龙泱只是说一句,「我找你们侯爷。」
楚家的下人连忙把他让在客厅,小童奉上香茶。
楚琛,应该是雍京人吧,可是他这里的摆设和家俱怎么看都是一派江南氏族的模样,紫檀的古董家俱,湖色的潞州丝绸
盖巾,连瓷器都是如玉的古窑细瓷,还有,……居然有江南永嘉的紫砂果盘,上面摆着干果点心。
龙泱认得这种器皿,它们并不是永嘉匠人做的,而是周离自己按照周朝的古器皿画的样子请人烧制而成的,当年在南京
的时候,龙泱就在他身边看着他画,当时他画的画纸上还因为自己贪吃,染了一些枇杷果子的汁。
他再往里面看了一眼,在书柜的帘幕后面挂着一幅山水,淡如轻烟的笔触刚好可以把江南山川秀丽画的淋漓尽致。
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金陵度过的,那里有他全部的欢笑和爱情。他喜欢江南的那种烟雨蒙蒙的画作。
等他走近一些,看画中还有字。
旁边写了一首小诗——
洞房昨日春风起,
遥忆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刻春梦中,
行尽江南数千里。
下面写着:偶忆金陵,抄诗几句,落款永嘉周离。
是周离,那是一个即使龙泱忘记自己都不能忘记的人。
那样的人,那样极致的才情,那样极致的感情,龙泱对他的全部思念都被这样,一首缠绵委婉的诗挑起来了。
他的眉眼,他的撒娇时候嘟起来的嘴巴,还有,他动情时候的委屈眼泪和一声声软软的呻吟,……龙泱此时都不相信自
己,怎么可以让他离开自己,这么多年了呢?
外面有脚步声,龙泱看见楚琛进来,似乎看到自己很吃惊,连忙跪了说,「封王。」
龙泱在逆光中看着楚琛,清秀文静的一个人,几乎让他有错觉,眼前的这个人和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叠了。
「你……起来吧。」
周离。自己的确离开他太久了。
楚琛救回了龙漪,南强战事平息,一切都结束了。
这年夏天的雨水多,从五月开始一直浙浙沥沥不到了六月。雍京王城中也是一片灰暗。
龙泱要走的那天晚上,王太子在他面前哭了整整一夜,自己抚着他的头发,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第二天,昭告天下,封王龙泱在王宫烟波致爽殿驾崩,王太子龙貉继位,是为貉冥王。
永嘉古城在战火中保留了下来。
改朝换代的混乱血腥往事已经在满地的庄稼重新茂密而旺盛的生长起来之后变成了脆弱的旧纸,被人们烧成了灰烬,丢
弃在记忆中。也许很多年后,经历了那些事情的人都变得苍老,他们会在茶余饭后偶尔的时间空隙中窥探旧事,只是不
是现在。
女人出门淘米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男人,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年纪,皂色的衣服上有风尘,可是衣服却是暗隐的华丽。
男人有一双罕见好看的眼睛。
「大嫂,问一下,周家的大宅怎么走?」
男人说的是北方那边的话,脆脆的,很好听。
女人用湿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条河,「看到那座小桥没有,过了河,再过了桥,前面直走,你能看见写着连中三元的牌
坊,那就是周家的大宅了。」
男人道了谢,这才走了。
其实,他知道路,只是有些近乡情怯,想要做些什么。
不知道,那个人是否还记得他,是否还想见到他,是否,依然爱他。
那条河真好看。薄冰下面是潺潺流水,古老而精致的石桥横亘在河水之上,深秋的雨似乎可以把石板路打透了,鞋子踏
在上面的确有惊心动魄的清淡。
龙泱看到了,也闻见了,空气中似乎有丁香花的味道,又或者是栀子花,又或者是别的,总是淡淡的香气,好像很多年
前就这样。
他手中的十六骨的油纸伞撑开了一方没有雨水的空白。
他敲开了那扇门,里面出来一个很老的老头,看着他。
他说,「走累了,能不能讨口水喝?」
好紧张,好紧张,不知道再见他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
天空中的雨水似乎停了,龙泱把伞收了起来。
那老头颤巍巍的走进去说,「公子,是旅人,他说走累了要喝水。」
「是吗?」一个清淡的声音,让龙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是他,虽然没有当年的软绵,可是还是他,只是他。
同记忆中的声音一样,不会错的。
他的所有一切似乎都已经刻进了龙泱的生命,不会忘记。
老护院打开了大门,那个人一身月白色的长衫,半臂的水貂坎肩。
没有少年时候的团团气和当年在新州时候的憔悴,眼前的人斯文俊朗,就是笑起来还是当年的那个样子。
他笑了。淡淡的。
「没有水,只有酒,你喝不喝?」那可是周家特有的状元红,有二十多年没有喝过了吧,他伸出了手,拉住了龙泱的手
。
凉凉的。
此时距离他们第一次相遇,整整二十年。
番外——忆金陵
那个时候,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十五岁时候的我,感觉将来有一天,甚至连天空都是自己的。
那年从雍京回来之后,我回家看父亲,刚到院子里面就看见三伯在教训人,听身边的小厮说他是私自逃跑的歌姬的儿子
,他又回来了。
他直挺挺的跪在那里,背后全是交错的伤痕,后面站着执掌刑罚的周曾,他的手中拿着一根长鞭。
我讨厌鲜血,自从在雍京被封二王子龙泱的兵马围困之后我就讨厌那种鲜红色的颜色。那让我恶心。我不想在家中弄的
充满了那种味道,所以我让三伯放开了那个人。
他似乎昏了过去,又似乎没有,我看见他看着我的眼神,好像海一般,好奇怪的感觉。
他叫于桥,后来在周家他叫周桥,我让他跟我去了金陵。
刚开始他冷冷的,每天板着面孔,从来不多说话,好像张开嘴巴是一件很劳累的事情,可是他一直站着很挺,就是在马
上也坐的挺挺的。这也很耗费力气的,我感觉这比让张开嘴巴要耗费更多的力气。
即使在永嘉让他养了三天的伤,那次鞭伤太重,他的身体依然不好,但是我不能耽搁,一定要在几天内到金陵去。路上
他一直骑马,我感觉他的脸色一直很苍白,后来好像越来越苍白。
我让他坐马车他不坐。
无法形容那种感觉,不是他不想坐,我想他不是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受伤的情况下还是注意自己的身体比较好,
而是……他不想和我一起坐马车。
僵持了几天,那天早上赶路,我一定要他坐马车,自己换上了他的马。
反正他是病人,我又不是不能骑马,让着他一次又何妨呢?
终于赶到了金陵,请大夫过来给他疗伤,我这才发现,其实他身上有很多旧伤。虽然很多都淡了,但是还是有痕迹的。
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伤痕?
他幼时是怎么过来的?
三伯说他可能经历很苦,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
忽然感觉有些心疼。
这样的事情和战报上的那些死亡的人,是不一样的。上次新州失守,封二王子龙泱攻进新州之后就屠城了,上马不封刀
整整三天,我去新州监斩左箴的时候还能感觉到那里的荒凉,可是这些都不如眼前这个人的伤痕来的真实。
他又看着我,眼神还是原先那样,并没有嘲笑我,并没有说你怕了吧,就那么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一直看不明白他
的眼神。
原本以为他是一个粗心的人,后来发现我完全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