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顺理成章地接道:“父皇训斥得是,是儿臣狭隘了。儿臣只是觉得三胡年少气盛,打了这一场胜仗便骄傲起来,以为突厥人也是仅凭他手底下这几万人马便可轻易拿下,实在太缺乏历练了些。”
李渊道:“说起来也是,有你们两个兄长照拂着,底下的几个都历练得不够。但到底都是李氏子孙,没打过几场硬仗怎么行,否则在内有愧李家血脉,在外更被天下耻笑。”
李渊说着对随侍在一旁的高公公道:“你去,立刻把裴寂和褚遂良都叫过来。还有,一会儿筵席过后,吩咐朝臣们未时一到,都在两仪殿候着。”说着拍着李元吉的肩,“京畿十二卫,洛阳兵备,还有各处人马,加上你自己的队伍,为父少说也给你添足十万人,你带着将军们,要给朕打个漂亮仗回来!”
李元吉喜得登时跪下给李渊磕了个头:“儿臣谢过父皇!”
李渊笑着将人扶起来,李世民越过他看去,正好对上李建成似笑非笑的目光,便压下心绪,也冷冷回笑了一声。
这一场戏来得突然,且不仅李建成兄弟,怕是高祖皇帝也隐约知晓几分,而他的态度更让李世民心中有了不详之感。
果然,筵席散后,李渊一反以往沉吟周密,而是立刻召裴寂和褚遂良,定了大致轮廓,下午便在两仪殿点将,即便有姜由暗中通报,尉迟等人还是吃惊不小。
依诏书所言,出征之日定在下月初十,距眼下还有区区半个月。
回到秦王府,众人已在宏文馆坐等,虽说济济一堂,却是鸦雀无声,武将们黑着脸,文官们则拧着眉。
李世民落座,环视一圈:“凤儿那丫头到了,也和各位一样脸色。我刚和那丫头逗趣了几句,才勉强笑了。众位不用我这般费心罢?”
尉迟敬德先憋不住了:“殿下,要打仗我二话不说,提刀就走,但跟着李元吉,我可不敢把兄弟们的性命都交给他!咬金兄,你说是不。”
程知节点头:“殿下,我们也知道圣旨一下,除非有翻天的本事,谁也难说不字。但齐王这人实在乖戾,只怕突厥人还没遇上,兄弟几个倒让他除个差不多了。”
“唉,可不是嘛!”尉迟敬德道,“东宫这是明打明的抢过军权又夺了兵力,恨的是皇上竟也偏向东宫,这调遣我们几个还不算完,连洛阳布防的兵力都要抽调出来,那,那东宫对付我们不和捉小鸡一般!”
李世民边听着,边端起侍女递来的杯盏,看了一眼:“把酒都撤了,今日都换成茶,煮得浓浓的,好清热去火。”
这话一出,满场又静了下来。
李世民也不着急,等茶煮好了端上来,他慢悠悠呷了一口:“诸位都散了罢,这几日朝中备战,诸多变动,大家还是早作准备为宜。”
“秦王!”
尉迟敬德急得蹭地起身,被秦琼一把拉住:“尉迟,走罢!”
“可是——”
“走罢走罢!”秦琼说着硬是将人拽出了宏文馆,尉迟被他拽得没法,只得重重叹了一声,大踏步走了。
众人见状,也纷纷离席,一时真有风流云散的萧索之意。李世民却只是喝茶,连眼皮都不抬。
过了一刻,他放下茶杯,见颜子睿端坐在坐上,纹丝不动:“相时,还有何事?”
颜子睿毕恭毕敬:“在下想搭殿下的顺风车,去送刘大人最后一程。”
“那便走罢。”
这话说得再自然不过,仿若李世民早有准备,颜子睿不由抬脸去看他,李世民却已经起身由侍女服侍着更衣去了。
车马辚辚,一台寻常人家出行用的青毡步辇由人抬着在去往大理寺的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天上日头绝好。
两人静默无言,狭小步辇内一时静得吐吸可闻。
走了一射之地,李世民突然开口:“停下,回府。”
颜子睿冷笑一声,便要跳下车去独自前行,却不防胳膊被一股大力道扯住——李世民扯着他,口中对下人吩咐道:“回府,换秦王仪仗!”
颜子睿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他,李世民却并不回应,只是低低笑了一声:“肇仁如此待我,我送他时岂能轻慢。”
不一会儿,秦王仪仗便不开道、不避市,静默而威严地行至监斩处,李世民站在人群外台阶高处,遥遥望向斩台之上。
木椿柱上绑缚着谋反刘氏四十多口人,刘文静居中,脸色青白如鬼,嘴角却勾着一贯的冷笑。
监斩官正是裴寂。
“首尾算起来不到十日,裴寂是等不得了啊,”李世民在人群外自语,“肇仁若非求死,怎容他横行至此。”
“草菅人命。”颜子睿道,“以后不如改律令,斩首只得秋后,且大祭、致齐、朔、望、上弦、下弦、断屠日、洗沐、二十四节气、大小节庆都不得行刑。”
“相时所言甚是,以后当我的礼部尚书罢。”
颜子睿看着台上:“殿下的民部尚书眼下就在那里,属下自忖没刘大人的本事。”
李世民便再无言语,只盯着台上,眸色深暗。
裴寂核对了姓名,吩咐人送去断头酒菜,刘文静笑着说了句甚么,张口灌下酒,却对菜肴不屑一顾。
“肇仁说甚么?”李世民因没有内力,故而问道。
颜子睿道:“刘大人说,可惜没有琴,让他弹一曲《广陵散》,扫兴得很。”
“呵,嵇康不过是临死不惧,肇仁却是血祭大唐基业,高拔出嵇康何止一筹!”李世民豪然道,“相时,我此时无奈要顾忌身份,你便替我舞一曲,以送英魂!”
颜子睿眼眶不由一热,道:“刘文静总算也不枉这一生。你想让我舞哪一支?”
李世民看着台上齐齐跪着的刘氏族人,道:“破阵舞,就跳梨园编的那支,为庆贺我大破敌军所作的,秦王破阵舞!”
“好!”
颜子睿说罢清啸一声,身量猛地蹿上近处楼台顶上,广袖在风中猎猎飞卷,神色宁定慨然。
人群中随之爆发出一阵惊呼,远在斩台上的刘文静也抬眼朝这边看来。
颜子睿铿然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剑,直指南天——
刘文静,无音乐奏和,无舞阵排场,只有浩荡乾坤下,一角飞檐上一段秦王破阵舞,受那人之托,来与你送别。
你看罢!
无乐,便以歌为乐——“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
颜子睿声音算不得悦耳,却运起丹田中绵长真气,长歌如虹,在长安城中四散回荡。
无阵,便以一当十:起范,尔后左圆、右方、先偏、后伍。
虽是一人在这狭小的屋顶,却宛然开阔无遮,箕张,翼舒,当真有秦王麾下,千军万马的气势。
“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回撤如倾,前冲如刺,双拂、合蝉、小转、虚影,舞姿凌厉——
有人在檐下、人群之外目送你,刘文静,你即便不得见,我代他的这歌和这舞,你也能听懂,看懂罢!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剑光错叠,衣袍猎猎,挨、拽、捺、闪、提,方寸檐角上竟能恣肆纵横——
裴寂皱褶的老脸阴沉着,取出令牌扔下,你是疯子,自是视而不见,那就且看这送行的舞罢,聊以解闷,试问何日告功成!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撇开舞谱上那些规矩,只管随着心意跳了,言之不尽或者言之不能,便都付与此——
这舞是替你追想,太原起兵,反隋炀,三万精兵大破宋金刚,灭刘武周的河东兵防,破王世充的洛阳,想必,都有你的筹划。
刽子手提起了鬼头刀,狠狠砍下!
血溅起四五丈高,喷了一地。
颜子睿在李世民身边落定,轻微喘息。
“他最后说了甚么。”李世民问。
姜由道:“刘大人说,飞鸟尽,良弓藏。”
李世民摇摇头:“这是故意说给裴寂听的,那样大的声调。我是说之前那句。”
颜子睿看着地上殷红的血迹:“刘文静说,偃革后,太平秋。”
李世民猝然转身:“走!”
姜由不忍:“来都来了,不替刘大人收尸?”
李世民脚步不停:“我拿万里江山祭他!”
正文 壹零柒
当晚,李世民召集秦王府所有人在宏文馆议事。
房玄龄和杜如晦却没到场。
李世民派尉迟敬德与长孙无忌去请,却只带回来一句话:“殿下决心未定,臣等不敢贸然前往。”
李世民摘下佩刀递给尉迟敬德:“那两位先生是怪我决断得太迟,尉迟,你带着这个去告诉两位先生,我决心已定,他们也不必迟疑了。”
果然,片刻后,房杜二人从秦王府边的别院而来,李世民起身将二人接进馆中:“二位先生辛苦。”
房玄龄拱手作揖:“臣等无奈,为千秋大业计,不得不出此下策,恳请殿下责罚。”
“哪里哪里,”李世民大笑道,“非如此不能见两位先生胸襟,本王钦佩已极点。”
李世民平日里从无架子,与宏文馆诸人言谈间都是“我”“我”的从不拿架子,眼下忽而自称“本王”,众人心中便都暗暗了然,这王府内外怕是真要变天了。
杜如晦道:“殿下,东宫今日三言两语夺去殿下兵权,皇上却只一味默许,而裴寂在圣旨一出后,便斩杀了刘大人,眼下便是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若此时再不动手,只怕殿下要遭东宫毒手,秦王府一干同僚更是难逃生天!”
李世民将杜如晦扶到坐上,并不回答。
尉迟敬德也符合道:“杜先生说得极是。今日圣旨刚下,李元吉便忙不迭把几位将军都召去,强行所要虎符,若不是叔宝一大篇话把那孙子堵得哑口无言,今日兄弟几个死在齐王府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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