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不想再提这事,可转念间突然闪过白日里所见裴禹的淡然面孔,那唇角似还有一丝含义不明的轻浅笑意。赵慎竦然明白今日在城上见着裴禹时为何有些疑惑,原来陆攸之的神态与他着实有几分相似。
刚才陆攸之说裴禹对他有半师之谊,想来是言传身教出来的。陆攸之的心思已是深沉内敛不易琢磨,这裴禹是何等样人,赵慎一时亦有几分好奇,终于耐不住问道:“你说裴禹难对付,尉迟兄弟跟他比如何?”
陆攸之转过神来,闻言道:“我曾听得尉迟否极赞裴禹有屠龙伏虎的本领。其实智谋上且不论,只说对尉迟否极的志诚,便无人能与他比。”
赵慎一哂道:“这志诚若不添在本事上,便有什么用处?”
陆攸之摇头笑道:“话可也不当全这样讲。有些事成不成,有时便只在豁不豁的出。凡人都留三分自保之意,遇事自然思量就多,便生迟疑。裴禹却是一心只要对尉迟氏有利便绝不旁顾,这些年桩桩件件的事,做的都是又狠又准。因此得罪之人不少,只是他自己并不在意。”
他停了一刻,再开口时口气已有些忧心:“他此来洛城,不达目的是断不会罢休。”
赵慎听了笑道:“不能罢休,便是你死我活。”
陆攸之见他似乎并不在意,禁不住担忧,待听得“你死我活”四个字,更觉心惊。那个念头在脑中转了几转,却又觉难以开口。
赵慎见他欲言又止,便问:“怎么了?”
陆攸之见赵慎半个上身支在案上,眸子黑的似不见底。他知道自己要说的事必要犯赵慎的忌讳,或许只是徒惹起赵慎诸多不快,但世上有些事并不因人心好恶而异,他想到的,总归忍不住要对赵慎提醒。
他沉吟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眼下情形,你可曾想过倒戈献城这一节?”
只听哗啦一声响,赵慎已猛然翻身起来,带得条案一歪,险险打翻一旁油灯。陆攸之也微微惊了一跳,只听赵慎低着声音厉声道:“你知你说了什么?”
陆攸之坦然抬眼,正对上赵慎惊怒双眸,沉声道:“你容我说完。”
赵慎盯着他片刻,吐出一字道:“讲。”
却听陆攸之道:“你坚守这城池,终归不过守得住、守不住两条路;若守不住自然玉石俱焚,纵使你扛熬着千难万险守得下来,城中战力耗磨殆尽时谁要渔翁得利,就不必说了。其实,你看重的到底是君恩而不愿负邺城诸公,还是要在乱世里保全下跟随你的同袍弟兄,你比我更清楚。既然如此,此间便有这条出路。况且此刻你兵足马健,正是本钱,一旦开战,越拖一日这本钱便要贬价一日。”
他将话点到为止,便再不多言。半晌,听赵慎咬牙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你刚才自言不是君子,随波逐流,这便是应在眼下了?”
陆攸之淡淡道:“良禽择木而栖,若夫子真讲忠君,为何还要周游列国?”
赵慎愣了片刻,冷笑道:“原来兜兜转转,只为说你的太师便是好大树,你劝我做叛将,自己倒还是忠心得很。”
陆攸之见他想到这上头去,不由辩道:“我如今形如死人,于洛城于西燕都无相干,这番不过是对你说句局外人的话。”
却说这时周乾在外帐门口值夜,突然听得里间有杂乱声响,侧耳细听总觉不太对头。踌躇了片刻,硬着头皮进来,正听了个话尾,便觉语气不对,于是在门帘后轻声问:“将军,可要伺候?”
里间赵慎停了片刻道:“进来。”
周乾掀帘进去,只觉帐内气氛诡异,赵慎脸色阴沉,陆攸之默然无声。半晌,听赵慎道:“取我佩剑来。”
周乾不由愣怔,正待要问见赵慎一个眼光扫过来,只得应了声是退了出去。到了外间,取了佩剑又忙折了回来。
赵慎见他拿着东西回来,伸臂接在手中。沉默半晌,眼光向陆攸之看去,只道:“你闪开。”
见陆攸之愣着没动,也不再多话,跨步上前抽出宝剑挥手便劈下。只见陆攸之面前条案应声断折,断面露出发白的茬口,碎木飞溅,一块正打在陆攸之颧骨上。陆攸之“呃”的轻哼了一声,半边面上已如被掴了一掌般。
周乾见了,只惊得“啊,啊?”了两声,话都不顺溜。心想也不知又是怎么了,他见赵慎面色阴沉,鼓着胆气劝道:“将军这是做什么……有话好说,何必,何必如此……况且寝帐中,怎么……”
话没说完,赵慎已倏然收了剑,盯着陆攸之道:“你再提刚才的话,这条案就是榜样。”转头向周乾道:“你把这收拾完了到外间叫我。”说罢掀帘出去,留下身后周乾满心惊诧,止不住看陆攸之。
陆攸之脸色红白不定,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竟是“呵”的笑出声来,向周乾道:“我且闪开。”
周乾头一次见人这样笑,心想这两人都疯魔了不成。迟疑了半晌,只得低头去规置那一地狼藉。
赵慎出了内帐,疾步走到帐门前,只觉外间凉风扑面,气息才渐渐均匀了些。今日陆攸之说的也并没有错,他心中最重的并非邺城朝廷如何,而不过是要护麾下将士的周全:邺城中那人并没给过他什么恩遇,可八千同袍却朝夕相伴同生共死。可是自赵氏割据洛城,就从无折膝屈从他人的先例,而降将败兵朝不保夕的境遇,身为赵竞之子,他比谁都清楚。
更何况陆攸之的话,于他是从不能放在明面上说的,他若认了便是罔顾做臣子的道义;即便不说是叛国投敌,于军人而言,只一个“降”字就足以令那世人史书,众口铄金,陷他赵氏一门于声名扫地万劫不复。
正因如此,不管陆攸之初衷如何,在这非常时刻,从哪一处上说起,投敌献城的话他都不能轻恕。他这样威吓陆攸之,只期望他此后不要再提这事,否则便是无尽隐患。
而再要说起陆攸之劝他投诚的初衷,赵慎只觉如沐秋雨,飘忽清冷,却一丝也捉持不住,连他自己心中所盼的究竟是什么,也一并含糊起来。赵慎微微叹一口气,回身望向内帐,似乎亦隐隐听得叹息之声,只觉千般滋味在心头翻搅,双手指尖皆冰冷发麻。
待周乾出来时,赵慎已收起怔忡神色,随他跨步进了内帐。抬眼便看见陆攸之默坐在一旁,面上一块青肿,过了这一时,已微微渗出血迹。赵慎见了只冷冷道:“你若长着记性,便记着这遭。若只当我是虚言恫吓,你便尽管试试。”他看着陆攸之面上瘀斑,转头对周乾道:“我今夜出去巡营。”
陆攸之见周乾去到外间帮赵慎着甲,方觉出心中如被掏了一块去。他想起赵慎刚才的话,不由苦笑。其实他与赵慎都是一般,最耽心的便是要对方性命周全,可于他们自己,性命又何曾是最要紧的事?他们心中所重的种种情结,彼此却不能给予,只有在旁的事上拼命补偿,然而南辕北辙,越是用力,便相错的越多。
赵慎方才举动,几乎是在比照着割席分坐。陆攸之想到此,不由心灰意冷。想要起身,却觉一阵无力。望着地上一堆碎木,恍惚才觉出面上隐痛。
过了一刻周乾进来,上前在他近旁低声道:“参军受惊了。”
陆攸之听他尤称自己旧时官阶,不由抿起唇角自嘲道:“今后莫再叫什么参军了。”
周乾见他语气索然,心道方才赵慎是太过强硬,丝毫没顾忌陆攸之心绪颜面。见陆攸之面上犹在渗血,一厢递了手巾,一厢觑着他脸色道:“将军的性子,您当知道。有话便说开,莫要他自己乱猜,于两人都是辛苦。”
陆攸之早知道这周乾为人伶俐,却不想话说到这样通透。只是这其中诸多隐情,他与赵慎如何真能如无心事般开诚布公。一时手巾覆在面上更觉阵阵刺痛,不由微微蹙了眉,抿唇摇了摇头。
周乾见他摇头,便也不再说什么。一旁灯盏中灯芯已燃的只剩短短一节,烛影蓦然暗淡。正是夜入深更,长河渐落之时,碧海青天,一夜无眠。
作者有话要说:
所谓龙华山石窟就是龙门石窟
南北朝时,和尚也自称贫道
最后一句,李义山词句往这穿越一下……
第14章 日归功未建
赵慎一人出了寝帐,心中犹觉烦乱,也不想叫人看见又要多话解释,只拣在营中阴影里信步走过。看见前方两队巡逻士兵交错而过,领头的将官打声招呼。一个问道:“你怎的脸色这样差?”
另一个唉了一声道:“还不是为着儿郎的病;本以为开春就好,谁知天气渐热倒犯的更厉害。”
赵慎凝神看去,这叹气的是步军中的一个姓杨的小都统,跟着高又安来到军中的,为人倒还老实,赵慎平日也不大注意他。心想,原来他来洛城是把家眷也带来了的。
又听另一个劝道:“总这样也不是办法,好歹找大夫看看。”
杨都统摇头道:“家里的女娘到底不担事,可如今这情势我怎敢走开这正是围城吃紧,何况我还是跟着那边来这里的。罢了,生死由命。”
说罢两人互一摆手,又各自巡逻过去。
赵慎听他们说话,心中一时也不是滋味。他少时常见父亲倚靠人情带兵,其时颇不以为然,只觉惟有靠铁似的军令法纪才能中正不偏令众人皆服。他为将后便是如此,平日可也不觉怎的,今日却见着这般父亲不能照护病中稚儿的为难场景。他最见不得父亲为了儿子伤怀,一时只觉心酸。军纪自没有错,可如是这般便只能说是自己不够有人情了。自己只说要回护麾下将士,这些小事上尚未周全,想想又觉惭愧。
想了一刻,举目一望,见谢让帐中灯光未灭,便走了过去。
谢让还在灯下看文书,李守德也在。赵慎进来便摆手叫他们继续坐着,自己在旁也坐了问:“我是想向你们打听,有个杨都统的幼子病着;可有此事?”
谢李两人不意主将深夜里来却是问这个,皆愣了一下,李守德道:“可不是,他家那小郎君有热症,总咳喘不休的,也有快一年了。”
赵慎点点头向谢让道:“你遣人带个妥贴的医官去看看,末了知会他一声叫他安心。”停了一停,又添一句道;“婉转些对他说说,忠于职守是一回事,有难处是另一回事;我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