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西燕军士卒已纷纷爬出壕沟去,听的领队的一声唿哨,正欲行动,却突然见面前长沟内一片通亮。众人正被乍亮的火光晃眯了眼,只见长沟前的高处赫然俱是一人抱大小的草球,空中亦有松油气味。沟内士卒猛将火把戳进球中,倏然挥刀斩断固定在草球上的绳索。那火焰从内而外,转眼便将整个草球燃起,绳索既断便失了束缚,一路顺着地势向前翻滚,带起风声呼呼,助得火势更盛,直如张牙舞爪的怪兽从上呼啸而下。西燕军士卒骤见这样情势,全然出乎意料。眼见着火球扑到跟前,被炽热烈焰浓黑烟尘骇得四散奔逃。已有人衣袍被火燎着,在火中挣扎蹦跳,凄声惨叫不止。洛城城头上留守的将官见势大喜,忙吩咐道:“点信炮,快点信炮。”
长沟内一阵欢腾,众人只觉经得几日的苦战,见此时的情形方是痛快。
有卫士向赵慎笑道:“将军也忒沉得住气,这样场面也不见欢喜?”
赵慎微微笑道:“也不是笑逐颜开才叫欢喜,你们这一遭便乐得如此,我还等着再看后面呢。”
众人听说还有“后面”,倒不知所以,有将官问:“将军要追击么?”
赵慎抬眼见已腾起入空中的三颗明亮信炮,手掌不由握紧剑柄,语气转而森然道:“不。”
众人也不知他在等什么,只见火球撵在西燕军后头也是去得远了,有些滚得不动已停在当下,草料尤未燃尽,兀自仍熊熊不休。各个心中不解其意,却见赵慎神色凝然直往远处看,一时也都不敢问。
过了片刻,突然有眼尖的士兵疑道:“这火球恁行到那样远处?那是哪里竟着起火来?”
遥遥数里之外,确是有一簇火光闪烁,仿佛是在西燕军营盘内。赵慎也已看见,方才面上如石刻冷硬的线条渐渐柔和,橘色火光映在眼中浮上一点暖意,微含了笑意道:“回城。”
城上诸人见赵慎回来,上前道:“见得敌军营盘中起火了。”
赵慎道:“我见着了。情形到底如何,便在此等着回报。”
如今洛城被围已四月有余,双方已是了多少手段,兜兜转转又回到这城池之下。若是两个月前,赵慎也不惧慢慢缠斗,可是如今围城日久,外援已无,要以被动守势令敌撤军谈何容易。而关陇一带的五月间收割的新麦,此时应已运送到前线军中。西燕军有了后援支持,城中却无新粮补充,坐吃山空,更不能无穷尽的耗下去。唯一的出路,也只有把敌军也拉到粮草不足的窘境里,令其常驻之心动摇。
原是两日前,赵慎遣了军中一队得力的斥候潜入西燕军营盘,去寻囤积粮草的去处。又约定今日夜间以信炮为号,纵火烧掉敌军补给。这确是千难万难,谁也不托底是否做得成,只是事到如此,总要试一试罢了。
方才,赵慎在阵前造出大乱的声势,也是为给斥候们转去西燕军几分注意。此刻见得敌军营盘中的火光,只觉数日来心中的冰寒冷气都被煨的暖了,这事若得以功成,城内也便得了活路希望。
他正暗暗欣慰,已见有斥候疾奔过来,满面烟尘,几乎踉跄扑倒在地上,抬首高声道:“着了!”
赵慎急问道:“烧了几座粮囤?”
斥候道:“只是燃起的却不是粮囤。那外间看着像,里面,却并没存粮。”
这话一出,周遭骤然安静。赵慎好似行在山间一脚踏空,一颗心折了多少个翻滚,一直沉到底去。这样深入敌后的冒险举动,初次出其不意时尚可侥幸成功,只是这一击不中,往后便也再难有机会了。心中即是不甘又觉失望,暗自攥拳,半晌冷冷道:“狡诈。”
一旁将官低声劝道:“将军不必太懊恼,这一番纵然没断掉他们的粮道,城下的燃眉之急却也解了,一切尚可从长计议。”
赵慎盯着远远夜幕下火光跃动,敌营中士卒已在往来灭火,只是火势汹汹,一时仍燃的颇盛。他暗中几近将牙咬碎,终究止不住无声的长长叹息,又不可因着自己低落了诸人的士气,只勉强笑道,“我何曾恼了。”
西燕军阵前遇袭,营中起火,将士俱有些慌乱。尉迟远听了卫士通报,说是只烧了几座空囤,并没折损粮草,心里才放下几分。转头向裴禹道:“亏得军粮到时,监军便做这样的安排摆下个迷魂阵。如今旧粮已所剩无几,这新粮若被烧了,我们可如何是好。只是我不解,你怎知赵慎要来烧粮?”
裴禹道:“我怎会未卜先知,不过是经得年头久了,凡事都要留些余地。如将军所言,这粮草是胜败根本,自然更要小心。只是我哪知他会将哪个认成粮垛?这里面也是老天肯助我。”
见尉迟远如劫后余生般兀自感慨,不由又笑道:“将军从这一遭事里可见得出几分胜算来?”
尉迟远道:“为何?”
裴禹道:“赵慎已开始急了。”见尉迟远犹在疑惑,又道:“他这样做,多半是因为城中已现军需不足之象,这才急着要坏我们的粮道,好赶我们走。”
尉迟远想了一阵,点头道:“是了,”也笑道,“他无而我有,所以才这样眼气。”
裴禹道:“他越是急,这厢却越是要稳。待他忙中出乱,便是我们的机会。”想了一时又道,“如今攻城之外,倒有一桩事,要防着被赵慎占了便宜。”
尉迟远问:“却是什么?”
裴禹起身踱道帐中,低头看着地上铺就的大幅地图,踏上两步方才站定,以下颌轻轻遥点洛城外一处标注,淡淡道:“这时节,该收稻子了。”
这一夜乱象迭生,直到天边露出鱼肚白,方才寂静下去。城外的漫天火光渐渐熄灭,乱风过处,草木黑灰四处飘零,半空中烟火气味弥久不散。
李守德上城来道:“这几日折损士卒的数目已经报来:死者三百四十余,重伤者逾二百,轻伤者不计。”
众人默默估算,从盂兰盆节后开战起,城内死伤总数已近千人。赵慎问:“死者遗体可还寻得到么?”
李守德道:“多散落于阵前;重伤入城后故去的,尸身排放在城东茔域一带,等待安葬。”
程础德等几人道:“阵前将士搏命,死伤者的情状亦惨烈。一时尸身下葬,我等守城不能分身,也赶不及去祭奠,便请将军代我们送一送英灵吧。”
赵慎肃然道:“这是自然。”
一时众人各自下城而去,赵慎本也转身欲走,转头见谢让与李守德逡巡不去,神色亦显踟蹰,不由问:“怎么?”
谢让面色越加沉重,李守德见赵慎眉心愈发紧蹙,终是低了语气道:“杜融将军……昨夜卒了。”
赵慎本已一步跨出,听了这话突如周身皆被冰霜冻住,骤然停了脚步转头,眼中惊急的光亮似厉闪划过,双唇翕动半晌,只道:“什么?”
杜融自那日呕血后,情形便直转直下,一日中总有半日都在昏睡。只到了昨日傍晚,精神却突然转好,医官晓得这是回光返照之象,急忙遣人去报。其时赵慎正在城上,众人知断不能拿这事扰他。一时来的,却是李守德。
当日李、杜两人曾在营中生过口角。李守德此时既知杜融的为人,心中满怀敬佩惋惜,对前番的事自然再无龃龉,见杜融如此不由更添酸楚,向前俯身道:“我往日冒犯了将军,今日来道声得罪。”见杜融只微笑摇头,又道,“将军还有什么话对谁说?”
半晌听得杜融断续着声音道:“我少小离家至今,一生所为如此,不必再死前剖白了。只此刻有耿直君子相送,这一程必当好走。”言罢喘息良久,闭目淡笑,再不作声。
这一世,他终不曾做得少时志愿里的当世名将,可却似也无痛悔懊恼。将离人世,更无不知所归的恐慌。这一时,他眼前浮现出的尽是绵山连绵的峰峦,那山脚蜿蜒的溪水流淌,溪畔葱郁的树木飒飒,树下嬉闹的孩童一路奔回家中,那家宅檐角下是挂念着他的新妇与家家。
逝者百年,这喧嚷人世又能有多少叫后人知晓的英豪?英豪总归不世出,而人间正道,终是藉由这无数生前身后无名的凡人双脚踏出,任风云变幻流转,他们的肩背方是天下的脊梁。
而今那离家时满怀白马轻裘向往的少年,历尽世道沧桑,他的魂魄终究可以了无怅悔的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
李守德回想那一时的场景,心中不由长叹。口中道:“杜将军去时安然从容,只如睡去一般。”言罢只觉喉中再发不出声来。静默许久,只眼见赵慎乌黑瞳仁在朝阳微光中越来越为明亮,如含着这风凉清晨里劲草茎叶上的晶莹水珠。
人生譬如朝露,逝者当以长歌哭之。
此时,赵慎心中千头万绪如拍击轰鸣的汹涌浪涛,直逼得他胸中气息翻涌。从军十年,他从不惧白刃染血,是因他坚信那刀头终是握在自己的手中。而今日,他只眼相看的尽是麾下同袍被利刃索命,方知为将者的锥心之痛便是如眼下这般,钝刀切肉割在心头。
这样的自责苦痛,更甚于入敌营被万箭穿身之烈。然而,这样的自责苦痛,却正是他永不能逃避抗拒的命数。曾几何时,这世上便已无赵慎,有的,只是守卫洛城的将军。
旭日初升,那狂乱的心潮终究在沉默矗立的坚实堤岸前无声退去。然而那寸寸退去的浪涛,却每一步都如踏在利刃之上,无痕无血,却步步锥心。
那青年将军静默的端然挺立,水雾将他的眼睫微微润湿,然而那已盈然于眶的悲愤泪水,终究只是含而未落。
东城茔域外,士兵们已往来搬运将尸身葬入坟茔。新翻开的泥土带着草木根茎气息,早起的晨露将众人靴头袍摆尽皆打湿。周乾牵马行至赵慎身侧轻声道:“将军?”
赵慎侧头问:“几时了?”
周乾道:“就快卯时了,众人想来都已预备升帐。”
赵慎望向累累新坟,接过青追缰绳点头道:“是了。”
这围城困境的阴云罩顶不散,纵多少难处亦由不得他兀自徘徊感伤。赵慎翻身上马,轻叱一声“走!”,便向中军帐中而去。
夏暑未尽,秋凉已至,正是天高云淡的时节;空中骤然响起雁群的鸣叫,那长鸣悠长辽远,犹如古老郑卫的国风:
日月其除,无忧子心
日月其迈,无老子形
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