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日,赵慎也未再来,陆攸之每日便只望着地板纹路,枕被折痕,日影一寸寸从东移到西去。他被软禁于此,像是活人进了坟墓,头一日还想,咬舌绝食如何还死不得?转念又觉可笑,他眼下全无反抗资本,如妇人般寻死觅活却是做给谁看?他如此想着,但有些与赵慎相扛的倔强之气。可他到底心意灰败,不过是强撑,到了第三日夜里,周身发起热来,浑浑噩噩中不由苦笑,赵慎这事也做的颇绝,“他”的头颅挂到城头,西燕军中也道他已死了,想来尉迟氏念他杀身成仁或是还要表彰。可真若如此,他便再也没法露面。不说这死而复生的缘由无论如何也解说不清,他若现身尉迟氏就也成了笑话,他回去也断无生路。只此一节,赵慎便把自己与他绑在一根绳上,全不怕他有向外逃的心。
陆攸之暗自冷笑,这般心硬胆大,倒真是如赵慎一贯所为。从前只是激赏他处事果决,不想这手段还有应在自己身上这一日。
他四下环顾,看这帐中陈设甚是简单,只在墙角上置着一把曲项琵琶,心中微动,不由走过去拾起横抱在怀中。仔细看去,弦却只有三根。以手抚之,觉得那琴弦颇硬,他手里也没拨子,便以指甲轻轻一拨,谁知入耳竟有金石之声,眀彻清越,余音铿锵。
陆攸之素来知道赵慎在音律戏乐上并不甚通,不料他手里却又这样的好琵琶。正寻思着,赵慎已掀帘进来。陆攸之见他来,无话好说,只垂了眼睛。
赵慎做他身边坐下道:“这是我父亲爱物,他当年曾养了个乐伎琵琶女,最善用这琵琶。”
陆攸之听得是赵竞的东西,不由皱眉,抱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得转而问:“此女后来如何?”
赵慎道:“我父亲就将她安置在这内账里,叫我这做儿子的都经年不曾发觉。我父亲五年前身死,也无人顾得上她,后来再没见过,许是趁乱走了,许是死了。”
陆攸之听他这样平淡道来,不觉周身发冷。赵竞在此金屋藏娇,对那不见天日的琵琶女可是真有爱意?春宵一刻容易度,半世飘零何人怜,赵竞暴毙之时,他爱姬的生死去向都无人在意。
赵慎打量着他又道:“我原本还耽心你不肯饮食。”
陆攸之笑道:“我如今只得任你摆布,自然有无数办法不叫我死,我何必在你面前乔张做势,做些做作模样?何况,我便不刻意求死,你可见笼中之鸟活的长的?”
赵慎见他面色淡然,一派听天由命逆来顺受之态,心里憋闷不已。沉默片刻,闷声道:“你是故意说这些话与我听么?”
陆攸之轻声笑道:“我据实说,并无刻意,你听得有心,便是刻意罢。”
他亦不愿于赵慎争辩,一时默默。赵慎禁锢他的痴心他其实懂得;可是他不愿领情的苦心赵慎却不懂:他只知牢牢抓住才不致失去,却不知世间有的事如指缝流沙,握得愈紧,失得越快。
他这样一想;只觉心中更痛。本来发着热,精力不济,此时身子微晃几晃,忙将琵琶放回地上,以手扶了地面。赵慎进门便瞧出他脸色赤红,止不住探手在他额上一摸,急道:“恁的这样热?”
陆攸之侧头闪开,也不答话。他这一躲,兀自把赵慎手臂晾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赵慎怔了一怔,神色似有惘然,不止此刻心中在想什么。陆攸之瞥见他一双浓眉渐渐蹙起,直如远山起了峰峦,也知自己尽在伤赵慎的心,可不如此,他又该怎样做?一时横下心来,闭了双眼。
却不料想,身子突被赵慎打横抱起。陆攸之心下惊异,全身都僵在那里。赵慎用力颇大,动作间牵动他身上未愈的伤口,不由哼了一声。赵慎闷声道:“你这两日不曾敷药,才发起热吧?”不等陆攸之答话,便将他置在榻上。
陆攸之要挣扎起来却哪挣得过赵慎。他不知赵慎要做甚,只觉这姿势万分羞耻,前几日亦是疼怕了,情急之下叫道:“你住手!”
只听赵慎道:“我住手,你却好生疮死在这里么?”
陆攸之的伤本来再养几日便也就无碍了,但因着这两日也未管它;伤势才又反复。赵慎想起周乾已将伤药给了自己,结果两日前两不投机,竟也将这事忘了。想来以陆攸之的倔强,又哪会自己张口向人要伤药。心下又抱怨陆攸之又怨自已,最后只道:“你别动,我给你料理。”
说着到外间帐中用清水浣了手;又取了几件物什,重回了内帐。
一进门便看见陆攸之正要起身,不由恼他固执,抢步上去,索性直扯去了他衣裳。陆攸之低低惊呼了一声;却也不敢再动。赵慎倒了些酒在白巾上沾得湿了,在红肿处轻轻擦拭。陆攸之只觉有轻凉物在身上,麻苏苏的倒也不十分难受;后劲上来才觉肌肤蛰得发疼,像有虫蚁噬咬,忍不住低低“嗯”了一声。
只听赵慎哂道:“这还是前些年有人送我的杜康,今日却给你如此用了。只可惜旁人的舌头没福。”
陆攸之知道赵慎确不善饮,可也不承望他拿着这样好酒做这个用;当真成了牛嚼牡丹暴殄天物,更觉羞赧,道:“不敢当。”
赵慎也不应他,只又取了伤药出来给他涂抹。想来是因为赵慎常年使弓箭,磨得手指粗砺;触在正生新肉的肌肤上,直有些痒;那手指虽不柔软,却饶是敏捷灵活,亦不拖泥带水。陆攸之伏在榻上,如孩童般任赵慎摆弄。他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直不由得心底发软,忙咬了下唇。他这厢低头垂目,一身温软,帐内灯光晕染得面上绯色如天际染霞,着实香艳。
赵慎心中也微动,直想拥陆攸之入怀,告诉他自已此间如何焦灼忧虑,如何盼他对自己道几句安抚慰籍。可他与陆攸之虽相处咫尺,其间却隔了无形的天堑鸿沟。父辈恩怨,两军仇敌,尽是要将他们相隔开去。如若是太平盛世,他们都只是世家公子,确是大可只管眼下快活,但身处乱世,千万人性命系于身上,虽然苦累,也只能咬牙担当。赵慎想到此间,悚然惊动,大敌当前;他本不当如此耽于儿女情长,不由暗暗咬牙。
陆攸之许久不觉赵慎动作;迟疑片刻;回头看去,正碰上赵慎也瞧他,两下里对视良久,皆有无数话咬在唇边,终究都不曾说。
静默片刻,赵慎将药瓶搁在陆攸之眼前道:“你自己擦药,不几日也就好了。”说罢,再不回头;径自走了。
第二日晚间夜深时,周乾抱了一只书箱进来,对陆攸之道:“你的帐房已清了做别用,赵将军私下嘱咐了将这个拿出来;乘夜里天黑没人瞧见给你送来。”
陆攸之待他出去,将竹箧中的书籍一卷卷取出端详。这其中的史籍经典多是他来洛城时自西京带的,余下好多是在洛城这几年添的。洛城内遍布经院佛寺,藏了不少珍奇善本;陆攸之也曾携了笔纸,在佛寺中往来月余,只为誊一份前朝高僧的笔记小札。
他翻检一遍,在箱底拾出一卷“洛河水文考”;这也是他花了不少功夫,最后求赵慎寻到的。当时赵慎还笑他道:“你若喜爱地理异志,便与我骑马出去,一日驰骋,山水皆在眼底。你却剜门钻洞寻了本书来,这墨字里能见真河山”陆攸之忆起往事,也不觉微笑。揭开头一页,见在页眉上一列写着:“洛水攸攸,其源流长”,中间含着他的名字与表字,正是当日赵慎将书赠与他时题的。
一时又拿起一张画页,却是描绘释伽牟尼佛讲论八苦的:生、老、病、死,爱离别、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盛。陆攸之见那佛陀趺坐于莲台,周围是苦恼众生,心有所感,不由提了笔写旁写道:“戒之慎之。”
他有了书卷;也乐得籍此打发时光,有时有些兴致了也提笔临两幅帖子。只是临帖之事,讲求心手合一,别无旁鹜,临的虽是旁人的字;写的却是自己心意,更需要平下心气。陆攸之终究是心有郁结,下笔不免滞涩,总难有写意洒脱的气象,常常起初还是临字,写下数行便成了随手涂写。有时看得自己也气,便蘸墨一笔涂黑了事。
他日日这般蹉磨光阴;若非在墙上画了正字计数;直要连日子都忘了。算来已在这里呆了半月有余,伤也养得好了。身衫宽大,竟也未觉出自己已削瘦好些。他被拘在内帐,却不知这其间发生的大事。
第6章 豪右何足陈
十余日前,尉迟远得了信报,说城内捉出了内应,已将头砍了,挂在城头,乃是赵慎的参军叫陆攸之的。其后竟又有个没耳朵的东燕将官跑来他这里哭哭啼啼,问了详情才知,同时被斩的还有高又安。
尉迟远对尉迟中冷笑道:“这高又安前些日不还给你写信叙旧,说许诺你些什么珍宝,这回你的财发不成了。”
尉迟中哼道:“他的东西我还不屑要哩。他是高元宠族弟,可笑如此没胆气。我们还没正经攻城,他就急着要寻城破之后的退路了。前番他给我写信我未睬他,听说这次是又给阿兄你写信,却正被赵慎抓个正着,倒是提早去见阎王了,可也省心。”
尉迟远也鄙薄其为人,不欲再提,转而又说:“这陆攸之便是张谡入城去寻的那内应?竟是官至参军,死了当真可惜。”
尉迟中皱眉道:“陆攸之……这名字有几分耳熟……”想了一刻,猛一拍大腿道:“我忆得了,太师还是镇西大将军时他曾在太师跟前做文书,人也还乖觉,这几年倒没见了,原来在这里。”
尉迟远缓缓点头:“对,确是此人,我听闻这人是太师早年间从胡商手里赎出来的,后来年岁长些了就带在身边砺练,虽只是没官职的文书,却是见过大世面。”
尉迟中疑道:“我从前倒未留心,也不知一个胡商的奴隶,太师何以这么器重?”
尉迟远冷笑道:“你不知?他是朱文的外孙。”
尉迟中一骇:“那朱文可不是赵慎他阿爷杀的?怪道遣他来这里。”思量一行道,“难道太师那时就存着用他的心?”
尉迟远道:“太师的心思,一向……”他长吐口气,悠悠道;“深沉不易琢磨啊……”
两人论及此处,尉迟中突然想起一事,道:“太师从西京派了人来。”
尉迟远道:“他派了裴禹,未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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