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有一次他难得起了兴致,握着沈梦的手,从头到尾仔细的教了他一整套剑法,沈梦似乎很是惊讶,却学得极认真,只是有几式却无论如何也领会得不对,便焦躁起来,何燕常教了他许久,也有些累了,便说,我歇歇,你自去练一练。
沈梦咬紧嘴唇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旋即便低下头去,将剑提起,又练了起来。
他走到山亭之中,依柱而坐,看着山边的云海起伏,任由凌厉的山风将衣袍猎猎的吹起,心里奇怪,不知沈梦为甚麽偏偏就喜欢在这里练剑。沈梦紧紧的抿着唇,一招一式的舞着他曾教过的剑式,回头看见他时,眼底彷佛带着一丝笑,又有些害羞似的,转瞬便低下了眼去。
练了也不知有多久,沈梦走了过来,站在他的身後,随他的目光望去,喃喃的说道:“教主在看甚麽?”
何燕常嗯了一声,也不回头,就说:“云啊。很好看呢。”
沈梦有好一阵儿没说话,半天才小声的说:“那麽好看麽?教主看了好久呢。”
沈梦极少这样同他说话,彷佛抱怨,又彷佛撒娇,声音小小的,彷佛在他耳边说甚麽悄悄话似的。何燕常被他弄得心里痒痒的,便有些忍耐不住,却不想在这里胡来,便反问他道,“怎麽,你觉着不好看?”
沈梦垂下头去,搂住他的脖颈,突然悄声的问他说:“教主想不想在这里……做那件事?”
何燕常愣了一下,很是惊讶,沈梦却已经将微微发烫的脸颊贴在了他的肩头,带着点鼻音,轻轻的咬着他的脖颈。
那时何燕常一直想,若是有一日沈梦厌倦了,或者觉着够了,那他或许会放手罢,只是在那之前,沈梦对他,或许也是有些情意的。
也便是那一次,虽是山亭之下避风之处,沈梦回来还是生了一场大病,发了好几日的热。
那时沈梦也是紧紧的捉着他的衣角,喃喃的叫着他,不许他离去。
何燕常突然有些心烦。彷佛双目失明之後,回想起旧事之时,竟会愈发的真切。
他不知为何仍会想起那时的沈梦。无论当年如何,旧时之事早已成过往,今日的沈梦已不是圣天教中的沈梦了,这,他在香雪山庄,便早已知道了,不是麽?
《梁间燕》十一
赵灵见何燕常沉默不语,便不太敢说话了。他直觉何燕常与之前有些不同了,却也不是从前在教中的样子。但哪里不同,他却又说不大出。
赵灵大气也不敢出,陪着何燕常枯坐了一个多时辰,终於等到曹真前来救驾,敲门问道,“教主?”
何燕常彷佛这才回过神来,哦了一声,站起身来,说:“那就走罢。”
赵灵跟在他身後走了出去,小童子替他们开了门,上车之时,何燕常突然说:“赵灵过来与我一车。”
曹真很是惊讶,看了赵灵一眼,却不敢说甚麽。
若是曹真一人独行,一路纵马狂奔,只有夜里寻个落脚之地稍事休息,五六日便也到了。只是如今却不是如此了,若是马车,少说也要十来日才能走到,曹真心中焦急,却也别无他法,只好一路默默跟随。
赵灵与何燕常一车,时常听到他在车里大笑,曹真一路都听得真切,不免嫌他聒噪。只是教主喜欢,他又能如何?
等到了药庄的那一日,曹真便先下了马车,等着何燕常下来。
赵灵先下来,看药庄外站立相迎的小童子竟然比教中的还小许多,便笑曹真,说:“若是你这药庄里来了甚麽强盗,你私藏的那许多好药,岂不是要拱手送人?”
曹真怕何燕常也听见了,便连忙解释说:“庄里自有护卫的。他们都是我新收的弟子,前年顺江决堤了,好些人都无家可归,因此我才将他们收在庄里。他们年纪都小,还不曾见过教主的,故此教他们出来相迎。”
何燕常撩开帘子走了下来的时节,曹真有心想要支开赵灵,便说:“教主先去歇息片刻?”
何燕常顿了一下,才说:“你这药庄多少年了?”
曹真有点不好意思,说:“就是刚入了教时,给金老护法看了看他的背,治好之後,他送我的。”
何燕常微微的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金老是个豪爽之人。你一直跟着我,我倒不曾送过你甚麽。”
曹真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很是不安:“教主说得甚麽话。我养了这麽些药庄,若不是教主每年都拿钱贴与我,早就黄了。”
赵灵听见了,也忍不住插嘴道:“我倒是听人说过,说金护法曾在沐阳一带金屋藏娇来着,这里不就是沐阳麽?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何燕常见他又要开始对这庄子品头论足,便吩咐说:“他这庄里人手既少,便不劳烦别人了,你与车夫同去,将马车卸下。”
待他走得远了,何燕常淡淡的说道:“既然来了,那便去见罢。见过了便上路,也不必同赵灵说些甚麽。”
曹真见他支开赵灵,还想着要同他再说说沈梦之事,可听他这麽说,心里就凉了半截,想,原来他当真不愿见沈梦?是因了我苦苦哀求,所以看在我的面上,才勉为其难的来了一趟麽?
只是看何燕常脸上没甚麽神情,便也不敢再说甚麽,低着头,默然无语的引着何燕常慢慢走进庄里。
这庄子当初是住了人的,修得倒十分精致,颇有苏杭之风,他来时虽显空旷,却并不是荒屋,大约当真是如赵灵所说的一般罢。
曹真一直带着何燕常走去沈梦卧病不起的那一间,门前的童子正在看药书,见他来了,连忙躬身相迎。曹真示意他将门打开,小童子推开了门,他正要走进去,何燕常便说,“你不必进去了。”
曹真愣了一下,他原本还想看一下沈梦的脸色,探探沈梦的脉搏,可何燕常既然这样说了,他又不敢违抗,脸色便有些难看。他如今说甚麽何燕常都不信,只觉着沈梦无论怎样,都是假装罢了。
可他怕沈梦如今虚弱更甚,何燕常若是说了甚麽,这人一时受不住,那可怎麽好?
小童打开门,恭敬的请何燕常进去,何燕常走得很慢,小童把门轻轻阖上之後,曹真低声问他:“沈公子这几日如何?”
小童摇摇头,奶声奶气的小声说道:“阳气虚弱,阴寒内侵,四肢寒凉,夜里常常惊悸而起。房内无风,却冷汗四下。大人,依着青尘看,他只怕就要不好了。”
曹真愣了一下,却隐隐的觉着不安。这病症似乎也没甚麽古怪,只是发作得太快了,快得竟让人心惊。他从医以来,还没见着过这样一日千里的情形。
他站在那里皱眉想了片刻,忍不住暗中宽慰自己道,或许是看药房的童子哪里弄得错了。沈梦的病症并没有坏到这样的地步。於是便小声的吩咐说:“我去药房看看,你在这里守着。”
曹真急急的朝着药房走去,他离开之时,房里都只是安静一片。他内力平平,听不到房内的动静,这个时辰,沈梦大约仍在昏睡罢。
曹真想,也不知这人醒来见着了何燕常,是会欢喜,还是会伤心?
他轻叹一声,不忍再去多想。
《梁间燕》十二
何燕常走到房中,听到童子小心翼翼的在他身後阖上门,虽是极轻的一声,却让他的心口忍不住震动了一下。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有那麽一阵儿,一动未动,只是站在那里。
他听着床上那人的呼吸,知道是睡着了,房中满是药的味道,分明是有窗的,却没有一丝的风。
那人动了一下,喃喃的唤着教主,声音极轻极低,彷佛梦呓一般。
何燕常走了过去,在他床边坐了下来,然後握住他的左手,摸了摸他的脉。
曹真倒没有哄他,脉象极弱,竟像是弥留之际的一般。
何燕常想要松开,只是他脉搏极其微弱,彷佛转瞬间就会消失的一般,心中彷佛被甚麽扯紧了似的,竟然不知是何滋味。
事到如今,这人世上的仇人,大约也只剩了他一个。若是因了这个缘故,想在这里拼得一死,好取他性命,也倒不奇怪了。
他握住了那人的手腕,那人便醒了过来,转过脸,口里说道:“青尘麽?”
只是转了过来,却又僵住了,只是屏着呼吸看他。
“沈公子,别来无恙。”何燕常淡淡的说道。
沈梦突然抓紧了他的手,然後挣扎着坐了起来,只是竟然坐不稳,便又倒在他的怀里,气喘吁吁的抓住了他的衣衫。
何燕常想要推开他,却被他紧紧的抱住。
何燕常不知他又要弄甚麽心机,便说,“沈公子既然生着病,我便不搅扰了。”手上便使了几分力气,想将沈梦的双臂掰开。沈梦却愈发用力的搂住了他,只是抿口不语,甚麽也不说,搂住了他丝毫也不肯松手。
何燕常被他搂抱得紧,心中突然焦躁起来,便冷冷的说道:“沈公子这样子,难道还想要与我比试不成?”
沈梦的脸颊泛着潮红,呼吸极不均匀,声音嘶哑低喑,问他说,“你怎麽来了?”
何燕常沉默了许久,才说,“曹真求我,我才来的。”
沈梦突然低低的笑了,说:“我就晓得你不曾死。”
何燕常忍不住嘲讽他道:“我还以为沈公子总是盼着我死的。”
沈梦却没说甚麽,不似他预料的那般恼羞成怒,只是吃吃的笑着,彷佛听到了甚麽极好笑的笑话似的,伏在他肩头闷笑。
两个人许久都不曾说话,何燕常还以为他睡着了,沈梦却突然说:“我见着罗钦了。”
何燕常怔了一下,心里莫名的一沉,却并不觉着意外。
沈梦喃喃的说道,“他狼狈得很,流落在祜城城外,连城门都进不去,跟丧家犬似的,看上去倒有几分可怜。”
何燕常没有做声,却想,罗钦已然中毒,只怕时日无多。老王爷果然李代桃僵,不曾杀他性命。不过罗钦既然遇着这人,只怕早已丧命。
沈梦低低的笑着,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一定杀了他?我才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