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刻像一般。那个时候的何燕常看起来那麽的遥远,却又那麽的不堪一击,似乎只要一剑,就可以取了他的性命。
可他从来都没有。他只是有那麽一次,也不知是被甚麽蛊惑了得一般,半跪在何燕常的身边,低下头去,也不知是想要更加仔细些的看看这人还是怎麽,竟然深深的俯身下去。只是还差一点儿就亲到何燕常的唇时,他才猛然惊觉,失态的站起身来,踉跄的後退了几步,愣愣的看着仍旧沉睡的何燕常,心里竟然不知是甚麽滋味。
他们常去的那个武场极其的宽大,地面是一块块方正的石板拼成的,四周由沉重宽大的石条围起。是赵灵在那宽大的石条上铺着棕垫,盖着粗麻布,好让何燕常累时便可随意的坐下歇息片刻。却不料何燕常愈发的任性肆意,有时为了躲避教中的事务,便能在武场里整整的睡上一日。
这武场平日里只有何燕常用,後来何燕常教了他剑法,便也让他用了。这大约也是教中之人说何燕常宠他的一个缘故罢。不过他也曾听人说过,黄谌少年时,就是因在这武场里扫雪的缘故,无意间撞见了何燕常,所以才一步登天,从一个扫地童子,变成了教中人人敬重,有名有姓的黄谌。
沈梦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那看不到底的光池,直到何燕常从睡梦中醒来,缓缓的坐起身,他才彷佛惊觉的一般,轻声的问道:“你醒了?”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涩涩的,就彷佛许久不曾开口的一般,何燕常愣了一下,似乎不曾回神,刚想要说些甚麽,却咳嗽了起来。沈梦心里一紧,快步走上前去,扶住他,问说:“怎麽了?”
他心里很是发慌。他晓得葛金粉很有些伤喉咙,那时他用了,也是忍不住想要咳嗽,只是怕小童听到,每每都咬紧牙关,用力忍住了,後来厉害起来,倒也不咳了,只是嗓子更坏了。不过那时他想,这倒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他的嗓子早已经坏了,再坏一些倒也无妨。葛金粉用跟不用,其实於他,没甚麽大的分别。
何燕常满不在乎,说:“谁知道,可能是开着窗,有些着凉了罢。”
他便笑了起来,勉强的说道,“原来何教主也这麽的弱不经风……”
何燕常便露出一丝微笑,出人意料的说道:“可不是麽?我现在比一只蚂蚁还不如,不然你以为我为甚麽要这样的东躲西藏?”
沈梦愣了一下,看了他片刻,才轻声的说道:“你若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何燕常脸上的笑意渐渐的淡去了,就彷佛落在手掌心的雪颗一般,只有一点点暧昧的痕迹。
沈梦见他这样,心底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何燕常在教中之时,眼底常带着笑意,他心里却憎恨无比,觉着这个人的眼角眉梢都没有一丝真情意。可如今这个人不怎麽笑了,他却又觉着怨恨,觉着这个人太过淡漠无情,连一丝笑都不肯与他。
沈梦的心里其实已经乱了。他不知道是不是他草木皆兵,太过惊恐。可若不是,那何燕常若是同他一般一日日的服用着掺了葛金粉的药,便也会一日日的虚弱下去,他费尽心思哄骗了何燕常回来,并不是想要取这个人的性命。
他很想即刻就走出门去,找了曹真,告诉他药房里的天星砂有些异样,又或者告诉何燕常的症状,可他一想到在这之後的事,便忍不住脊背发凉,这药庄里的,都是曹真的心腹之人,他将此事推到谁的身上,只怕都极不可信。他心中烦乱一片,想,或者我可以央求何燕常,教这人带我回去教中,那时教中自有人会新配了药与他,事情便不会败露了。
又想,或许我当真的告诉了他……可惜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也知道自己是在痴人说梦。若是当真告诉了何燕常,只怕他们两个,永世都不得再见了。他一心一意的做了那许多,并不是为了这样一个结果。
《梁间燕》二十三
何燕常坐了片刻,终於回过神来,揉了揉太阳穴,便要走下床来,沈梦走过去扶住他,问他:“你要去哪里?”
何燕常就说:“睡得够了,起来走走。你不必管了,他这庄子又不大。”
沈梦却不敢放他一个人走出去,便说:“我随你一同走走不好麽?”
何燕常静了片刻,才说:“你若是不说话,一同走走也无妨。”
沈梦的脸色霎时有些难看,但也没说甚麽,便抿紧了唇,走在他一旁,正要去搀他的手臂,何燕常便淡淡的说:“我还不曾无用到这种地步罢,走步路都要人来搀扶?”
沈梦不知方才哪里惹到了他,明明睡前还好好的,话里也颇有些温柔的意味,让他觉着恍然又回到了许久之前似的。可一转眼醒来之後,便有甚麽不对了。
他原本还想求求这人,让这人带他回去教中。如今看来,这人连话都不愿听他多说,只怕相求更是不行了。他沉默着走在何燕常身边,心里也不知是甚麽滋味,那时走廊下扑通的一声,便听到水面蛙声一片,此起彼伏,不知怎麽的就响了起来。
何燕常站定了,听了一阵儿,竟然笑了起来,也不在往前走了,就在廊椅上坐了下来,靠在栏杆上,听得极入神,就彷佛那不是蛙鸣,而是甚麽仙乐的一般。
沈梦也不知这有甚麽好听。只觉得原本这里静谧犹如空谷,此刻却极其的呱噪,吵得让他脑仁儿都疼。
何燕常听着听着便转过了身去,似乎这样就能看到水池里的动静一般,手也扶在栏杆上,下巴抵在手臂上,垂着眼,低着头,眉头渐渐舒展,那种神情沈梦从未见过的……,简直就像个兴致勃勃的,看甚麽都极新鲜有趣的,……小孩子。
沈梦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柔软,就好像这样的何燕常是从花苞里新生出来的一般,碰一碰就会坏了似的,让他舍不得做些甚麽,只能在一旁静静的看着,那吵闹的蛙声就彷佛在极远的地方响着一般,他心里只有眼前的这个人,。
也不知看了多久,何燕常突然站了起来,脱着身上的外衫,沈梦心里一沉,突然觉着不妙,只是还不及拦阻,便看到这人已经脱了个利索,赤脚踩在栏杆上面,跳下了水中。
那时四下里的蛙声乍听,一片静谧,竟然有些教人心慌。沈梦脸色发青,眼看他跃入水中,便想也不想,纵身跳了下去,将他拦腰抱住。
他从来不曾见过何燕常游水,心中惊怕异常,何燕常却伸手将他推开,猛地扎入水下,片刻才又浮了上来,也不理睬他,径直的朝前游去,一直游到走廊底下的石基,这才停了下来,,一只手朝上摸到了栏杆,紧紧的拉着就爬了上来,另一只手却拢在胸前,姿势极其的古怪。
沈梦脸色铁青,紧随在他身後游了上来,看他浑身湿漉漉的爬了上去,发梢还沾着水草,便伸手替他取了下来。何燕常不知他要做甚麽,还皱了一下眉,只是不曾躲闪罢了。沈梦便咬着牙说道:“你头发上都是水草,我替你取了罢了,你若是不肯,我再还你!”
何燕常哦了一声,也没说甚麽,这才将遮在胸前的手松开了,啪嗒一声有甚麽东西跳到了地上,竟是一只小蛙。
沈梦见它一跳一跳的,只是在何燕常脚边打转。走廊其实并不宽,不过两三尺罢了,大约是幼小无力的缘故,虽然略往前些便是水池,它却无论如何也跳不出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沈梦看它那麽小,又那麽不安分的跳来跳去,就很怕它一个不小心,便跳在了自己的脚下,刚想往後退两步,便被何燕常喝住了,说:“别动。”
沈梦极为恼火的看他一眼,又看着走廊上的那只蛙,偏偏故意的问道:“教主是说我,还是说它?”
何燕常蹙了一下眉,只说:“你休要将它踏死了,我要养它的。”
说完便蹲了下去,听了片刻,猛然伸出手去,将那只小蛙拢在怀里,用腰巾包了起来,然後胡乱的将外衫披在身上,抓起其馀的衣物,沿着原路走回房去。
沈梦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他连衣裳也不曾脱,鞋袜里都是水,比何燕常还要狼狈许多,他经了这麽一番折腾,只觉得胸闷气短,也不知是窝火的缘故,还是服药的缘故了。眼看着何燕常要回去了,他只好紧紧的跟了上去,气狠狠的跟在这人的身後回了屋。
何燕常要养这只小蛙,可他双目失明,行事毕竟不便,回到房里先是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沈梦看他这样,只好从多宝阁上拿了个深口的花瓶,将其中的花枝取了出来,又略略的灌了些水进去,这才递与何燕常手中。
何燕常摸了摸,大约是嫌它深,很不满意,说:“你是要闷死它麽?”
沈梦原本就还虚弱,走了出去也是有些逞强罢了,又一路陪他,也不曾怎麽歇息,只觉得又累又倦,心肺骨肉无一不痛的。在走廊边又受了惊吓,一时跳入冷水之中,好一番莫名的折腾,身上的湿衣至今还不曾换下。此刻听他这样挑剔,顿时气结,想,若是太浅,怕又跳出来满地都是。只是看他眼神茫然,心底不知怎的,便是一痛,便咬了咬唇,又去找了个瓷缸回来。那瓷缸原先大约是笔洗,却也从来无人用,乾乾净净的,一点墨痕也无。他看小蛙方才跳得不高,便觉着这深浅还算合适,便去池里取了水,还折了碗口大的小莲叶放在缸中。他端到何燕常面前时,何燕常摸了摸,这才嗯了一声,将小蛙放了进去。
大约是有水的缘故,小蛙在其中似乎精神了许多,又伏在小小的莲叶下面,静了片刻,才又叫了起来,只是这叫声,似乎又与池中的蛙声不同。
何燕常坐在桌边听那蛙叫,似乎觉着很是新奇有趣,竟然动也不动。
沈梦见它仍旧活着,便松了口气似的,便说:“你去床上坐着,别又着了凉,你刚才不还咳嗽麽。”
何燕常愣了一下,沈梦有点窝火,就说:“你躺去床上,不也一样听见了?”然後硬是扯他上了床,将那件带着潮意的外衫拽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