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水袋之后,墨以尘忽地问道:“以尘初见苏侍卫之时便觉得十分眼熟,如今细想,才发现苏侍卫很像一个人。”顿了一下,墨以尘把目光投向苏末云的脸,问道:“请问苏侍卫可认识康王殿下的前贴身侍卫苏世卿?”
事到如今,已无隐瞒的必要。苏末云欣然答道:“正是家兄。”
苏世卿曾是叶辰夕的伴读,后来当了叶辰夕的贴身侍卫,主仆之间的感情十分深厚。自从叶辰夕两年前出了意外之后,苏世卿便一直留在珑太妃身边。后来虽然知道叶辰夕未死,但避免让人生疑,国舅杜不凡便命苏世卿继续留在康王府,另调了苏末云到叶辰夕身边。
墨以尘闻言,微微点头:“为何以尘在京城从未见过苏侍卫?”
苏末云答道:“末云多年来一直游历在外,直至两年前才被派到康王殿下身边。”
“原来如此……”难怪他给人的感觉一直不像侍卫,反而像游侠。这样的人通常至情至性,只怕最终难逃为情所困的命运。
墨以尘发出一声幽幽的低叹,却不知道是为了谁。他整理一下衣袖,淡然地笑道:“苏侍卫可有兴趣陪以尘下棋?”
苏末云原本正心乱,听到墨以尘的提议,也想藉下棋而清心,便答道:“末云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两人找了一处较平坦的地方,墨以尘命人取来棋盘和棋子,他在对角星位放下黑白两子,然后向苏末云笑道:“苏侍卫,请。”
苏末云手执白子,缓缓落在棋盘上。墨以尘见状,放下一颗黑子。一时之间,这寂静的山林中便充斥着朗朗落子声。当棋局到了中段,落子声的间隔便渐渐慢了下来。
当墨以尘放下一颗黑子时,苏末云忽然说道:“那天我听到了国师和康王殿下的对话。”
墨以尘抬头望向苏末云,和颜善笑:“那又如何?”
“难道国师也认同陛下的想法?”苏末云的语气带着试探,目光一直停在墨以尘俊美的脸上。
“以尘的想法和陛下一样。虽然这对康王殿下不公平,但神器至重,一念不慎便会颠倒河山。”墨以尘的声音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珑太妃娘娘如今已经疯了,而国舅爷也未必……”面对墨以尘那炳若日星的目光,苏末云心头一震,竟说不下去。
墨以尘只是静静地看着苏末云,手里尚执着一颗黑子,等了少顷,仍不见苏末云说下去,他才反问道:“珑太妃是真的疯了么?”
苏末云怆然暗惊,一句话也答不出来。眼前这个人天姿清劭、明悟若神,一般的把戏又岂能瞒过他?
墨以尘淡然一笑,说道:“也许在乍听到康王殿下的死讯之时,珑太妃娘娘会有些颠狂。但既然康王殿下无恙,太妃娘娘必定药到病除。”
顿了一下,他缓缓垂下眼睑,低低地说了一声:“心病还需心药医。”
苏末云很快便回过神来,匆匆下了一子:“国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墨以尘看了一眼棋盘,看苏末云依然下得十分稳健,不禁对他另眼相看,答道:“得知康王殿下无恙的消息之后,以尘便开始怀疑了。太妃娘娘原本疯得并不算严重,太医说过只要慢慢调养,不再让她受刺激便可慢慢痊愈。但后来她却突然病情加重,如今细想起来,倒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语毕,他放下一子,想了想,继续说道:“其实她不必继续装疯,只要她不再动歪心思,陛下是不会动手的,陛下心里毕竟念着兄弟情。”
苏末云闻言只是苦笑。他一直劝叶辰夕杀叶轻霄,是因为他们走到这一步,已无回头之路。叶辰夕的身后背负着太多人的荣华富贵,他们不会允许叶辰夕退却。即使叶辰夕已无心帝位,他们仍会千方百计把叶辰夕迫反。到了那时,即使叶轻霄不想杀他,也身不由己了。
所谓的兄弟之情,往往在反掌之间灰飞烟灭。
墨以尘看着纵横交错的棋盘,感慨道:“人生如下棋,下的子越多,能选择的路便越少,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也许已经被棋局缚住了。”
苏末云轻声叹息,放下手中的白子,说道:“国师棋艺出众,末云甘败下风。”
墨以尘眉宇一扬,问道:“苏侍卫何以在此时认输?”
“明知道最后会惨败却仍然执意走下去的……是痴人。”语毕,苏末云俐落地起身,作揖道:“谢国师赐教。”
“承让了。”墨以尘起身回以一礼,随即把棋子收回棋盒中,当他放下最后一把棋子的时候,他的动作忽然慢了下来,喃喃低语:“痴人……吗?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能真正清醒?”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恒王府的宁静,原本坐在凉亭里看书的叶幽然不禁轻蹙秀气的眉毛,放下手中的书卷,等待那人的到来。
少顷,一名内侍打扮的人匆匆来到凉亭前,神色惊惶地向叶幽然行礼:“殿下,大事不妙了!”
叶幽然坐在美人靠上,闻言挺直了背,挑眉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内侍也顾不得失不失礼的问题,用手背擦了擦额角上的汗,着急地答道:“回殿下,现在有许多大臣跪在擎天门外,他们一直吵着要见陛下,云公公劝了许久,他们都不肯离去。”
啪的一声,石桌上的书本摔到了地面上,书页被寒风吹得不断翻动,发出一阵恼人的杂响。叶幽然俊美的脸一片沉重,眼眸渊深似海,让人不敢直视。
他一撩衣摆,沉声道:“快随本王进宫!”话声方落,人已远去。
当叶幽然赶到擎天门的时候,宫里早已人仰马翻了,一群大臣跪在地上号哭,一直高呼着要见陛下,哭声直冲云霄,远近相闻,内侍们在旁边急得团团转,却又无计可施。
叶幽然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快步上前,怒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陛下正在养病,你们胆敢在此号哭惊拢陛下,还不快回去!”
他扫了一眼众臣,几乎都是忠于朝廷的人,只怕是被有心人煽动了。不禁在心里暗骂一声蠢才,这些人向来自诩忠臣,不怕死不怕撤职,脾气比石头还硬,向来最让人头疼。
左都御史李可期上前两步,跪在叶幽然面前,老泪纵横:“殿下,按祖制,陛下若身体抱恙,应该让众太医和大臣共同参与诊治,如今陛下急病却只宣太医而不宣大臣,又已有一个多月不曾上朝,实在让臣等忧心。臣等只想见陛下一面,希望殿下为臣等通传一声。”
李可期说的句句有理,但叶幽然却必须否定,想到此处,他额角的青筋便突突直跳,劝道:“陛下的病会传染,他爱惜群臣,不愿让栋梁倾折,因此下了命令,在没痊愈之前绝不召见大臣,李大人莫要让本王为难。”
李可期虽已年迈,却仍精神矍铄。他闻言,反驳道:“如今市井之中谣言四起,说殿下欲囚禁陛下,暗窃国柄,殿下应该让臣等见陛下一面,以证清白。”
“放肆!”叶幽然怒喝一声,扫视在场众人,一时之间却找不到刑部的人,只得向跪在不远处的吏部侍郎汪继言问道:“汪大人,李可期妖言惑众,该当何罪?”
汪继言闻声低下头,却意坚气盛:“臣在吏部,不擅三尺法,望殿下恕罪。”
“你!”叶幽然只觉得一股怒火在胸间充盈鼓荡,他知道如果今天不给群臣一个交待,这群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善罢甘休的。
三年前,右副都御史古希烈因弹劾珑太妃而被判斩刑,此事还差点连累了叶轻霄,叶轻霄为了避嫌,在府中闭门谢客。当时也是这群人聚集在这里哭号,请求先帝开恩。先帝连下三道圣旨仍无法让他们离去。按制叶轻霄在洗清嫌疑之前是不能入宫的,但当时先皇和群臣已闹得不可开交,这群人又都是叶轻霄的人,若叶轻霄再不出面,难免又被连累,因此他违制入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才把他们劝走。
当年连先帝都无法让他们退让,更何况叶幽然?
想到这里,叶幽然的唇畔泛起一抹冷笑:“各位大人聚集在这擎天门,宁死不退,势同迫宫,倒是比本王更像谋逆的。”
众臣闻言皆脸色苍白,立刻叩头请罪,更有几名大臣闹着要以死明志,被内侍拦了下来。大臣们叩头的叩头、号哭的号哭、寻死的寻死,现场又再乱成一团。
正当叶幽然忍无可忍之时,终于看见孟观微往这边走来,并暗暗向他打了个手势。他暗松一口气,按了按太阳穴,说道:“看来今天若见不到陛下,各位大人是不会离开了。但陛下正在养病,你们人多势众,若一同前往七星殿,只怕惊拢陛下。不如这样吧,从你们之中选出两位大人随本王一同去见陛下。若陛下怪罪下来,各位大人勿怪本王。”
顿了一下,他继续说道:“各位意下如何?”
众大臣闻言,窃窃私语起来。孟观微见状,立刻上前请命:“臣愿往。”
因孟观微一直是叶轻霄的心腹,此时由他提出这要求,众臣并无异议,叶幽然更是打蛇随棍上:“还有哪位大人愿意和孟大人一同前往七星殿?”
几乎在叶幽然说这句话的同时,李可期便高声答道:“臣愿往!”
叶幽然闻言,唇畔泛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说道:“两位大人请!”语毕,他转身往七星殿的方向走去。
孟观微和李可期见状,紧跟其后,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其他大臣见目的达到,皆暗松一口气,站起来整理仪容,静候消息。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雪来,伴随着寒风呼啸而过,让人浑身冷透,但众臣却毫不在意,只把目光盯着七星殿的方向,望眼欲穿。
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看见他们三人回来,叶幽然走在最前面,他身穿红色皮弁服,姿貌瑰伟,一双桃花眼深邃如海,唇畔始终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孟观微和李可期并肩跟在他身后,两人皆身姿毕挺,孟观微一如以往面无表情,而李可期的神情仍有点激动。群臣一看见他们,立刻围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