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招吧。藏头缩尾,非君子所为。”
眼前之人虽然污衣浊面,但身手着实不凡。与高手过招,月隐麟向来是极有耐性的。
“在你眼中,莫非杀人如麻才是君子之道?”
“我以为你和他们不同,看来是我错了。”
道不同不相与谋。月隐麟不再赘言,起手运剑杀气伺伏,一片深不可测的阴云似在聚拢成形,竹海上空风起云涌。
唐翳的身子笼在忽明忽暗的竹影里,眸底幽光倏敛。他很清楚月隐麟这一剑非同小可。
剑如其人,光华满溢。杀气临身,即是生死一瞬。
不及犹疑,更不及闪避,身体已先于意识作出了御敌反应——
兵锋交错,锵然脆响。
月隐麟没想到当今武林,竟有人能挡下这势不可挡的一剑。他凝神去看唐翳,视野却变得模糊,待依稀辨清唐翳手中拿的是双刀,心弦倏然大震:原以为唐翳的拳掌功夫算是天下一绝,没想到唐翳的刀法比拳掌更绝。
林木无言,刀剑再会。卷起阵阵疾风入林,走石飞沙。
唐翳的双刀与月隐麟见识过的所有刀法都截然不同。无论是狠准精悍的力道、还是诡谲刁钻的角度,唐翳的刀总能恰到好处的一进一退,招式连环绝无虚发,势如奔雷掣电、阴阳两分,可谓奇巧天成。
激战中,一股久违的热血充盈上脑,月隐麟被这千载难逢的对手激起了决胜之意。就在他打算收招制敌的时候,竹林上空倏又旋出一条黑影。
那是一个人。黑衣覆面,自半空携雷霆一剑冲竹林中缠斗的两人倒刺而下。
唐翳暗自心惊,不得已抽刀迴势,虚晃一招退至一丈开外。
月隐麟心念微转,料想来人必是温初晴派来的援手,当下更无顾忌,手挽剑花,直取唐翳面门而去。
变故发生在一瞬之间。
怪风涤过,鬼气森森。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蒙面人像来时一样凭空消失,林间又只剩两道人影久久对峙。
剧烈的痛楚穿透胛骨汹涌袭来,月隐麟忽然感到非常寒冷,耳畔仿佛能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眼前漆黑一片。
伤者尚未出声,另一人已失声叫了出来。
察觉到唐翳想要靠近,月隐麟咬紧牙关横剑一指,沉沉喘息道:“再踏前一步,定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唐翳被他凌冽的气势震慑当场,眼露痛苦的欲言又止。
月隐麟看不到唐翳的表情。否则他必能发现,那绝不是一个人看到敌人受伤后该有的表情——
嘚,嘚。
马蹄踏地的响声由远及近,有大队人马正朝竹林方向围拢而来。
温初晴出现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幅触目心惊的画面:满地狼藉的林地上,静静躺着一道浴血的人影。
步伐急切踏过枯叶,发出沙沙杂响。月隐麟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终于如释重负,彻底陷入了昏迷。
再次在同德酒家醒来,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月隐麟的双眼被厚厚的纱布裹着,模模糊糊又忆起了重伤倒地的那个瞬间——
蒙面黑衣人想要置他于死地,这是毋庸置疑的。当时若不是被唐翳阻挠,恐怕他早已命丧黄泉。而那蒙面人的身份,极有可能是陆常青临死前提过的恩公。但,唐翳与蒙面人的目的分明一样,为何还要救他?……
吱呀一声门响,有人推门进来,思绪至此中断。
“宫主,该喝药了。”
来人是温初晴。月隐麟一面喝药,一面听他回禀与花绛红有关的诸多事宜,末了问:“她还是不愿说出解法?”
“花绛红吃软不吃硬,但人在我们手里,解药一事不过迟早问题。”尽管温初晴胸有成竹,心中仍有隐忧,“此番宫主大动真气,又受了重伤,眼部筋脉加剧受损,暂时不宜见光。”
“无妨。”
见月隐麟的反应如此平静,温初晴甚是不安:“都怪属下来迟,害宫主中了奸人埋伏。”
“你做的很好,是我太过轻敌。”月隐麟淡淡语罢,忽地记起一事,“十九人在何处?叫他来见我。”
温初晴并不言语,只从袖间取出一块用绸布包裹的令牌,递到月隐麟掌心里,“宫主可还认得此物?”
月隐麟狐疑一握,但觉手里的东西质地温润、雕工精细,上面似乎还镌有一个字。细细摩挲之下,面色微变:“御行令?”
“正是。”温初晴低眉肃容道,“当时宫主昏迷不醒,御行令就遗落在林地上,属下看到便一起带回来了。”
月隐麟身上并无御行令。最后一块,早在千金楼时就已交给十九了。
温初晴对此心知肚明,却聪慧的没有点破——此举较之宣之于口的谏言,显然更为震撼人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35章
月隐麟不是个容易放下戒心的人。第一次见到十九是在揽月阁,论其来历,也仅有阁主梅落的寥寥数语。最初决定把十九留在身边,无非是出于对梅落不够信任。其时因有人私闯天池禁地之故,他命温初晴搜山未果,十九的存在便成了蟾宫内部唯一的异数——
毕竟这个人虽表面痴愚,身体底子却不弱,在武学方面的悟性之高更非常人可比。
而今看来,那时发生在解剑峰上的诸多事情似乎都有迹可循。
当初正道联盟集结上山,推选甯怀殇为武林盟主。众所周知,甯怀殇如此大费周章,其中百里云骁的下落即是一个重要原因。后来甯怀殇下山,领头人徐世华中毒毙命,联盟如一盘散沙迅速瓦解,陆常青等众被囚入地牢,后借地牢内斗之乱金蝉脱壳。此行若非有熟悉蟾宫地形之人暗中相助,绝难逃出生天。
为查清幕后,月隐麟招行险着,以幽峰岭公开行刑作饵引诱暗藏奸宄出手来救。随着头戴海东青面具男人的意外现身,一切怀疑似乎都有了合理的答案。照计划,月隐麟本欲将之一举擒拿,孰料即将功成之际又遭变故:一阵突如其来的迷烟和一个身形如鬼魅的人不仅扭转了战局,当时刑场上的大部分囚徒也被救走。细思其人,实如神兵天降,算尽天时地利,能为之高非比寻常。
其后月隐麟一度怀疑十九的真实身份,甚至故意带他前往囚禁百里云骁的东陵地牢一探究竟,孰知地牢的水池之下竟另有乾坤。当时十九若真与百里云骁有所牵连,必先想办法隐匿洞府藏书。但十九却没有那么做——不仅没有,他甚至帮月隐麟找齐了所有巫阳经图释残卷,最后还指引了一条直通天池的捷径。其人行径如此坦荡,背后用意倒让人费解了。
此后蟾宫反客为主,一改往日被动情势,矛头直指武林第一庄储秀山庄。此次下山风波不断,在有心人的介入下局势瞬息万变,正邪双方胜负难定,一言难以蔽之。对于温初晴的谏言,月隐麟虽也觉得十九可疑,私心里却还是愿意选择相信:都觉得十九来历不明,可真要说他犯过什么恶事,又大都没有确凿证据。说他装疯卖傻,说他图谋不轨,又何曾见他损及他人?易地而处,他若真想要针对自己,有的是大把的机会。但他非但没有害人之心,遇事反而处处维护,这或许是出于他某种不便对人言的私心——但假如百里云骁真是这样一个为小情而罔顾大义之人,那较之从前江湖上关于他鲜衣怒马、游侠天下的传闻,当属龙困浅滩了。
无论如何,因着温初晴的顾忌,此次行动月隐麟没有知会十九。不曾想就为这点隔阂,竟惹出了一出竹林刺杀的精彩戏码。
铁证如山,由不得人不信。出手那么重,看来十九是真的想杀他。
长久以来蛰伏在敌人身边装傻充愣,总有累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比起武学秘籍,有的人就是更偏好男风。或许因为已经得到想要的东西,所以出手才无所顾忌。在这个杀人者人恒杀之的嗜血江湖,风花雪月不过空梦一场。善恶到头终有报——原来正与邪,终究还是不能并立。
月隐麟目不能视,心绪反而更为清晰。很奇怪的,对于十九的背叛,他并没有感到多愤怒,脑海里虽然充斥着大量的信息碎片,说话时语气也只是淡淡的没有起伏,“从今往后,十九不再是蟾宫之人。若他胆敢回来,杀无赦。”
温初晴闻言,终于如释重负的长出一口气:“属下领命。”
“我没事了,你去忙吧。”
“不忙。今天天气不错,大夫说出去晒晒对伤体有好处。”
温初晴说着趋步近前,想搀他下床。月隐麟顺势把手扶在他肩上,不动声色的问:“你不用陪阮台主?”
不提便罢,一提阮空绮温初晴就不由自主地蹙眉:“阮弟的身体倒是复原得快。可他最近总爱一个人躲起来,不知忙些什么,每次去他房里都找不着人。”
月隐麟听出古怪,有些诧异的道:“他能下床了?”
“前些日子就恢复得差不多了,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奇怪他为何不来找我。”
“嗯?”温初晴不解内情,自是听不懂月隐麟所言何意,照实回道,“如此说来,那天晚上阮弟确实来找过宫主,只不过当时属下也在宫主房里,所以……”
“罢了。他不来见我,我找他也是一样。”
月隐麟的话让温初晴骤感一阵莫名不安,“宫主,如果阮弟做错了什么,属下愿代他受罚。”
“温殿主多虑了。”月隐麟凭直觉走到房间一角取了剑,背对着温初晴道,“这是阮台主的佩剑,我在千金楼无意看到就一并带回了。现在他身体复原了,你拿去还给他吧。”
“好。”
温初晴走后,月隐麟独自一人出了房门,在院子里站得怔怔出了神。木樨花被风吹落在他肩头,送来一阵浮动的暗香。宋子骊路过后院撞见这一幕,顿觉眼前画面美不胜收,说不出的静谧好看。
“谁?”
月隐麟双眼虽看不见,对光与影的变化感知却很敏锐。
宋子骊这才注意到他眼睛蒙着纱,慌忙报上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