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国有危难,还是朝中出了奸臣,一马当先站出来声讨笔伐的,必然是这群人。
这群人有时候可爱亦复可敬,有时候可怜亦复可恨。
数百名贡生振臂高呼,声嘶力竭地声援无辜的清廉知府杜宏,他们从国子监出发,一路浩浩荡荡穿街过市,引无数看热闹的百姓们好奇侧目,然后盲目跟随,等众人聚集在刑部衙门门前广场上时,声讨的队伍已骤然增加到两千余人。
慷慨而正义的京师小贩们无私奉献出烂菜叶,臭鸡蛋等等生活垃圾,热血上头的贡生士子们徒手抓起垃圾,铺天盖地的砸在刑部衙门的大门上,门前值守的差役吓坏了,二话不说急忙关上了大门,慌慌张张入内禀报尚书去了。
当江南的士子们齐声痛骂着绍兴知府杜宏心黑手辣,打杀无辜织工时,北方京师的士子们却在异口同声为这位无辜清廉的知府竭尽全力地声援请愿,一南一北的读书人对此案竟同时表露出了迥然相异的两种态度,一时谓为奇观。
※※※
刑部衙门对街的一座小小茶肆里,群情激愤的贡生们在高呼口号砸门喝骂之时,秦堪站在茶肆的衫木阁楼上,默默注视着看到的一切,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笑容。
他已预感到,事情正在慢慢朝好的方向扭转,幕后默默操控这一切的,正是他自己。
巧妙的借势用势,只要利用得当,小小的千户也能翻云覆雨的。
阁楼的木窗内,秦堪俊秀的面孔藏在阴影中莫测,谁也看不清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丁顺和李二恭敬地站在他身后,刚才那个振臂煽动贡生闹事的士子严嵩赫然也站在秦堪身后不远处。
严嵩二十岁出头,长相颇为白净俊朗,穿着略显寒酸的粗布长衫,腰间系着一块质地粗糙的玉佩,典型的大明穷酸文人爱面子的打扮。
此刻严嵩的双手交叉搭在丹田处,神情略为拘谨小心,一副随时拱手行礼的样子。
秦堪在窗前定定瞧了许久,才缓缓转过身注视着这位二十年后声震朝堂,权势一手遮天的奸相。
严嵩迎上秦堪亮若星辰般的目光,很快又扭头不敢直视,心中有些发虚的感觉,眼前这位锦衣千户和他一样年轻,可他的目光似乎能洞悉他的想法,直透他的心灵。
秦堪注视许久,忽然朝严嵩拱了拱手,笑道:“辛苦严兄了,严兄登高一呼,士子欣然景从,足可见严兄非池中之物,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严嵩急忙拱手躬身,神情有些惶恐道:“秦大人折节下交已是晚生的福分,实不敢当‘严兄’之称,为秦大人效力亦是晚生的福分,秦大人客气了。”
此时的严嵩只不过是默默无名的举子,对秦堪的客气确实感到有些不安。
秦堪哈哈一笑,道:“严兄何必多礼,说什么折节下交,未免太过谦虚了,我见严兄衣着简朴,又听说你食无肉糜,行无车轿,想必生活过于清贫,本官孟浪,以区区黄白之物见赠,还望严兄笑纳勿拒。”
丁顺闻言挥了挥手,楼下两名校尉端着两盘满满的白银蹬蹬蹬上楼,放在严嵩身前的桌子上,然后悄悄退下。
两盘银子约莫数百两,严嵩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之色,很快便恢复如常,倒也不忸怩,只是愈发恭敬地朝秦堪长揖到地,道:“大人所赐,晚生不敢辞,将来晚生若有寸进,必为大人所驱使。”
秦堪笑道:“严兄不必客气,今日你帮了我的忙,区区酬谢之物,实在算不得什么。今年开春便是会试,我祝严兄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严嵩垂首沉默片刻,抬头看向秦堪时眼中已充满了明显的谄媚之色,与国子监里满脸正义的书生迥然两异。
“金榜题名或曰易,锦绣前程何其难,……大人乃东宫近臣,深受陛下和太子殿下器重,来日建功封侯贵不可言,将来晚生若得中进士,愿投大人门下,与大人在朝中守望相助,遥相呼应,嵩此言发自肺腑,还望大人不吝提携。”
秦堪微笑着点头应许。
严嵩果然是严嵩,如今尚只是寒门举子,胸中已酝酿着勃勃的野心壮志,难怪二十年后能够坐到位极人臣的内阁首辅位子。
性格决定命运呀。
秦堪不介意有野心的人,前世当公司副总的时候,手下有野心的年轻人不知凡几,事实证明,有野心的团队才是最成功的团队。
这一世若要建立团队,严嵩无疑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好,就这么说定了,本官翘首以盼严兄金榜题名之日。”
严嵩急忙躬身称谢,神情迟疑了片刻,严嵩终于还是问出了心中积压已久的疑惑。
“晚生与大人素无往来,国子监那么多的贡生中,大人为何独独选中晚生为大人效力?大人……似乎认识晚生?”
秦堪微微一笑,认识当然认识,认识几百年了,他只是恰好知道严嵩在弘治十八年中了二甲进士而已。
拍了拍严嵩的肩,秦堪正色道:“严兄妄自菲薄了,难道你没发现你在国子监诸多贡生中多么的鲜明,出众吗?”
“啊?有……有吗?”严嵩呆住了。
“当然有,岂止鲜明出众,简直鹤立鸡群,光芒万丈啊,相信我,你绝对属于那种让男人睁不开眼,让女人合不拢腿的人中赤兔,马中吕布……”
“人……人中赤兔?”
未来的内阁首辅,如今寒门举子似乎有点小自卑。
“丁顺。”
“属下在。”
“帮我好好招待一下严兄。”
丁顺憨厚的老脸顿时挤出菊花般的褶子,拉着严嵩下了楼,喋喋不休道:“严相公随我来,丁某给你找个让女人合不拢腿的地方,保证满意。”
第186章 上达天听
刑部衙门前闹事的贡生们仍在吵吵嚷嚷,指着刑部大门怒骂奸臣当道,谁也没发现刚才闹事的领头人严嵩已消失在人群中,被锦衣百户丁顺拉去见识人间风月了。
当刑部衙门前聚集的贡生士子越来越多,事态已完全失控的时候,刑部的堂官们慌神了,这年头读书人冲击官府衙门的事并不常见,一旦发生都会变成惊天巨案,上达天听之后,皇帝为了平息事态,往往会查办罢免一大批官员,今日刑部首当其冲,于是值守的堂官们坐不住了。
前门喧嚣如市,骂声不绝,往日威严厚重的朱漆大门上已布满了被贡生们扔的臭鸡蛋烂菜叶。五城兵马司的军士们早已围在刑部衙门的广场外,却只远远地瞧着,贡生们都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兵马司的军士们自然不敢对他们稍有打压威吓,除非这群疯狂的读书人把刑部那些尚书侍郎们拿刀杀了,扔扔鸡蛋菜叶没关系,读书人哪能没一点暴脾气呢?
刑部的官员们躲在衙门内惶然失措时,早有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将此事紧急报入了皇宫大内。
数百个有功名的读书人冲击刑部衙门,此事非同小可,牟斌和王岳都不敢隐瞒,只能呈报给弘治帝。
※※※
事情既然解决不了,只有把它闹大,闹到不可收拾,闹到上达天听,或许才能给杜宏找到一丝生机,这便是秦堪指使严嵩煽动贡生闹事的目的。
这个目的显然达到了。
※※※
禁宫文华殿。
刘健,谢迁,李东阳三位大学士坐在殿中左侧的软凳上,捋须沉默不语。
弘治帝面沉如水,病态的脸色浮现不满之色。牟斌和王岳跪在他面前,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他们清楚,陛下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全天下在鼓吹大明中兴,大明到底有没有中兴,其实弘治帝也有些迷茫,以前曾经有些洋洋自得,近两年发生的一桩桩事情却狠狠地打击了他的信心,当然也包括今日的数百名贡生闹事。
一向对读书人甚为宽容的弘治帝没想到他对读书人善待若此,居然还有人对朝廷不满,对他不满,这天下到底怎么了?
大殿内很安静,弘治帝面色阴沉,沉默许久才缓缓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再过两个月便是春闱会试了,贡生们怎么挑在这个时候闹了起来?”
王岳恭声回道:“禀陛下,东厂查知,贡生们于刑部衙门前集会,乃因绍兴知府杜宏打杀织工一案……”
“这案子朕听说过,人证物证俱在,杜宏罪责难逃,贡生们有什么不满意的?”
王岳道:“陛下英明,此案已是铁案,无可推翻,那些贡生们年纪尚轻,受了某些不轨之人的挑唆蛊惑,不明事理之下冲击刑部,实乃大罪……”
牟斌一直静静跪在一旁,忽然插言道:“陛下,锦衣卫查到的却与王公公所言大不相同……”
弘治帝扭头看着他,道:“锦衣卫查到了什么,细细报来。”
“是,现今京师民间众说纷纭,但说法几乎相同,市井和国子监都在说杜宏是被人所构陷,元凶另有其人,此案源起苏州织造局和浙江布政司,有传言说二者沆瀣一气,盘剥甚至打杀织工,杜宏为民请愿却被构陷入狱,冤比天高海深……”
王岳冷笑着打断了牟斌的话,道:“陛下阶前,牟大人可别乱说,市井几句流言蜚语难道便成了翻案的证据?如此我朝大明律岂不成了摆设?”
牟斌看也不看王岳,冷冷道:“锦衣卫为陛下鹰犬,刺探打听,风闻奏事是锦衣卫的职责,是黑是白臣不清楚,臣只是尽责将民间的任何传言回奏陛下,是非黑白自有陛下论断。”
一席话听得弘治帝面色稍缓,王岳的脸色却愈发阴沉。
牟斌从袖中掏出一张传单,双手递上,道:“陛下,这是京师城内四处散落的传单,里面将此案的前因后果说得明明白白,臣已命锦衣卫彻查散播传单之人,至于传单内所述之事是真是假,尚未查明,伏请陛下圣断。”
弘治帝接过传单,越看眉头皱得越深,喃喃道:“看来此案并非表面那么简单呀……”
扭头看着三位内阁大学士,弘治帝展颜笑道:“朕倒真有些不明白了,三位先生如何看?”
论朝政大事,三位大学士自是翘楚牛耳,可论判案断案,刘健和谢迁便力有不逮了,于是二人不约而同地将传单递给李东阳。
时人谓如今的朝廷内阁曰“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论谋划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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