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衙门内,张升忙得脚不沾地。
朱厚照大婚在即,几乎所有关于大婚礼仪仪式方面的事情全由礼部负责,甚至连招待朝鲜,琉球,交趾等藩属国朝贺使节也由礼部承担,张升最近已心力交瘁了。
这是个做人做事很踏实的人,讲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这种人往往也非常讲原则,行事古板,思想顽固,简直是大明文官的典型代表。
秦堪穿着大红麒麟袍服慢慢走入礼部衙门,却见衙门内人影穿梭,来往匆忙,一股如临大敌的紧张气氛扑面而来,秦堪怔忪片刻,这才终于对朱厚照大婚有了一个清晰的概念。
是啊,那个只懂玩闹嬉戏的少年马上要大婚了。
※※※
官场是个讲规矩的地方,锦衣卫指挥使到访,张升再忙也要见一见的。
衙门二堂的暖厅内,张升与秦堪二人分主宾落座,当秦堪摸着鼻子颇有些讪讪地道出来意,张升却呆愣住了。
“大婚那日……调十门火炮?”张升脸色隐隐泛出铁青,身躯微微发颤。
可以肯定,他绝不是兴奋。
秦堪急忙解释道:“助兴,纯粹只为助兴,别无他意。”
张升阴沉着脸道:“你知不知道皇帝大婚是大吉之日,大吉之日连刀剑都必须封鞘不出,你却要放炮?”
秦堪急忙撇清:“不是下官要放炮,是皇上要放炮,下官只是来转达皇上的话。”
“简直荒唐至极!皇上怎会如此胡闹!这是他一个人的事吗?这是举国上下臣民的事!是关乎社稷宗庙的大事!礼部绝不允许他这么做,想放炮可以,把老夫塞炮筒子里去!”
“这多没礼貌,尚书大人言重了。”
“哼,秦指挥使,虽说君君臣臣乃人伦纲常,但也不能凡事唯唯诺诺,皇上年幼,所言所行难免胡闹,正需我等臣子教导纠正,而不该放纵自任,此非为臣之道,长久下去,陛下必被臣子娇惯成昏君暴君不可……”张升捋须盯着秦堪,缓缓道:“老夫曾闻秦指挥使虽为武官,却是文人出身,曾中绍兴府试第一,又作千古佳篇《菜根谭》而扬名天下,能写出如此传世之作的人,按理说应该颇具气节,为何见陛下胡闹也不劝谏,反而为其乱命而奔走?”
秦堪闻言微微色变。
话说得很委婉,但话里的意思秦堪还是听懂了,言下之意无非暗讽他没有文人气节,为邀皇帝欢心而唯唯诺诺。
张升对秦堪的看法,或许正代表着如今整个大明朝堂对秦堪的看法,他秦堪果然不被朝堂文官所容。
沉默许久,秦堪强自一笑:“陛下不过想在大婚那日放几声空炮而已,尚书大人非要将此事与气节风骨扯在一起,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张升笑容有些冷了:“由小而见大,老夫不觉得小题大做,秦指挥使,老夫明说吧,陛下大婚由礼部承办,老夫但凡执掌礼部一天,便不允许陛下在那么重要的日子里胡闹!此事无可商量。”
话不投机便是如此了,再待下去必然会闹得更无趣。秦堪摇了摇头,起身告辞。
到底是礼部尚书,谈崩了也保持着君子文人的风度,张升很客气地亲自送秦堪出门。
走出礼部大门,秦堪正与张升拱手作别,却听得身后一阵喧哗。
一名穿着破旧蒙古长袍的中年汉子如敏捷的豹子般窜到张升面前,用不太纯熟的汉语大声道:“张尚书,我朵颜卫蒙受天大冤屈,数次向礼部请求面见大明天子陛下,尚书大人为何屡屡不肯应承?”
张升愣了一下,接着冷冷道:“来人,将这不懂规矩的狂徒拖走!”
几名衙门差役快步上前将那蒙古汉子架住往外强拖,蒙古汉子悲愤至极,不停挣扎嚎叫,隐隐带着焦急的哭腔。
张升朝秦堪强笑道:“朵颜卫自成祖以来便反复无常,时顺时叛,朝廷拿他们头痛不已,这回更危言耸听说什么受了冤屈,教秦大人见笑了。”
秦堪呵呵应付几句,与张升拱手作别,接过侍卫递来的缰绳后,疑惑的双目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那个被礼部差役赶远的蒙古汉子。
第283章 正德大婚(上)
蒙古汉子被礼部衙门的差役带走,远远的仍能听到他愤怒的嘶吼声。
秦堪抿了抿唇,一言未发上了马,众侍卫簇拥下扬鞭打马离开。
骑马走在京师街头,李二凑上前轻声道:“秦帅,关于朵颜三卫……”
“停!一个字都别跟我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秦帅,关于此事的始末,咱们锦衣卫的密探已于数日前由军驿传进了北镇抚司,赵同知已将它放在您的案头,说此事……”
“闭嘴,李二,还嫌我麻烦不够多吗?”秦堪冷冷扫他一眼。
因王守仁而得罪了刘瑾,太后又严厉警告看紧皇帝不准他大婚那天出幺蛾子,转过身朱厚照又要大婚之日放炮,礼部张尚书说要放炮可以,除非从他尸首上踏过去……
秦堪忽然觉得自己的头很大,这么多的麻烦已然背在身上了,今日朵颜卫那汉子观其面相气色,脸上分明写着“麻烦”二字,不仅麻烦,而且是超级大麻烦。
正常人看到麻烦,一般都会选择躲开。
秦堪是正常人,而且算是正常人里的聪明人,所以他不但躲开了,而且躲得很快,躲得很远。
在秦堪的催促下,一群侍卫扬鞭打马,仿佛身后有狗撵着似的,匆匆忙忙穿街过市,眨眼跑了个没影儿。
※※※
“相公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儿,连家都回得少了,你到底在忙什么?”杜嫣的俏脸上也写着两个字,不是麻烦,而是“不爽”。
秦堪重重叹气:“瞎忙,除了惹到一身的麻烦,相公这一段人生基本没有别的斩获,很苍白。”
“相公又惹了什么麻烦?”
秦堪像个推销员似的开始耐心而详细的介绍自己最近这段时间的丰功伟绩。
“说起惹麻烦,相公可就厉害了,你看啊……”
杜嫣两眼发直,看着秦堪一根根掰着手指数麻烦,听到最后不由柳眉一挑:“得罪内相倒也罢了,大丈夫行事有所必为,给皇上放炮啥意思?京师街头市井皆云新皇性子荒唐怪诞,此言果然不虚,他要胡闹便胡闹,为何把这桩差事交给了你?讲不讲道理?”
秦堪叹道:“他是皇帝,有必要跟我讲道理吗?”
杜嫣也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他要放炮你就点火呗,反正这是皇帝下的旨意,谁敢不从?”
“问题是如果我在皇帝大婚那日放了炮,礼部张尚书很有可能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吊死在咱们家门口以示抗议……”
“相公跟张尚书很熟吗?”
“不算太熟。”
杜嫣释然笑道:“不关咱家的事,相公去劝劝张尚书,让他吊宫门口去……”
秦堪:“……”
这婆娘很有草菅人命的潜质。
——不过她的话未尝没有道理,秦堪和张升……真的不熟啊。
※※※
正德大婚。
八月初六,钦天监选定的大吉之日,诸事皆宜。
礼部和鸿胪寺官员尽出,皇宫内几乎所有能用上的太监宦官宫女全用上,内务府从江南调购四万匹上好大红苏绸,将它罩住了乾清宫,坤宁宫的黄色琉璃殿顶,整个皇宫的殿门铜钉,灯笼,门廊柱子,甚至连禁宫巡弋武士的矛戟一端也系上了红绸,以示皇帝大婚之日禁战止戈,祥和仁厚之意。
按成规,皇帝大婚的正使须由朝中某位德高望重的勋贵担任,副使则由礼部官员担任,正德本打算让秦堪当他的大婚正使,结果在金殿内刚提出话头,便被满朝文武百官喷得一头唾沫。
秦堪二十来岁,德不高望更不重,而且最重要的是,秦堪并未封爵,与“勋贵”二字毫无关系,满朝大臣想也不想便将他排除在外了。
朱厚照气得又跟大臣们当殿大吵了一回,奈何大明的文官连吵架也喜欢耍无赖,吵得急了人人梗着脖子一副“有种你把我杀了”的倔驴模样,每到这时候朱厚照便被逼得节节败退,君臣骂战常以一败涂地而告终。
秦堪得知此事后除了暗叹自己人缘差以外,倒也没什么意见,虽说当皇帝的大婚正使是官员一生最宝贵的政治资本,不过秦堪用不着攒什么政治资本,他相信只要自己与朱厚照的关系一直这么维系下去,该升官封爵的时候,朱厚照一定会第一个想到他。
跟前世历史不一样的是,这回担任大婚正使的,却是保国公朱晖。
保国公朱晖去年因盐引一案被秦堪查出来以后,弘治帝勃然大怒,不但勒令他闭门思过,而且夺了他十二团营的兵权,这位国公爷倒是个能伸能屈的角色,非常低调地思过思到弘治帝驾崩。
等到朱厚照登基以后,朱晖不顾自己六七十岁年纪,进宫跪在朱厚照面前做了一番深刻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具体说了什么无从知晓,从朱厚照满意地将十二团营的兵权交还给他的举动来看,朱老爷子的检讨一定非常深刻,虽不至于悔恨得以头抢地,至少也是声泪俱下。
说到底,这是一个人治大于法治的时代,《大明律》或许管用,但管不到上层人物的身上,朝堂里的升官贬官,下狱坐牢等等事情,若真拿《大明律》出来一条条找根据,个个都是冤案,桩桩皆是无理。特别是勋贵这个级别的,一有个风吹草动,说降爵便降爵了,说恢复便恢复了。
还有一个道理值得弘治帝在九泉之下反思,那就是当皇帝最好要比大臣活得久一些,连个六七十岁的糟老头子都活不过,弘治帝实在应该惭愧一下,等他一死,该是人家的兵权还是人家的,他生前的惩治只不过像走了一道过场。
※※※
朱厚照大婚,保国公朱晖为大婚正使,礼部左侍郎王琼为副使,八月初六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皇宫大门正阳门便打开了,两队身材魁梧的大汉将军手执金瓜,玉挝,金炉,香盒等仪仗,后面又是两队身穿绛色袍服的宦官,高举代表皇后仪仗的九翅屏扇,三十六人抬着一乘巨大的金色玉辇,由手执长戟的禁宫武士开道,几声号炮过后,缓缓走出皇宫,朝中军都督府同知夏儒的府上行去。
皇帝娶妻的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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