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堪顿时大吃了一惊,神情变得又惊又怒:“大明军队追杀大明百姓?这是哪门子道理?丁顺,给我救人!”
“是!”
丁顺一扬手,百余名少年兵挺枪朝数十名兵丁掩杀而去。
数十名兵丁原本以为秦堪这支大军只是关外某支例行巡视的卫所官兵,待到跑近了才发现队伍前方打着的金色团龙旗帜和两排威风凛凛的仪牌,兵丁们惊愕地停下脚步面面相觑,接着便放弃了追杀百姓,扭头便跑。
然而此时再跑已来不及了,丁顺领着百余名少年兵已掩杀而来,秦堪骑在马上愕然发现,追赶最快的竟是刚刚给他取过名字的杨志勇。
一个普通的名字,似乎带给了他无穷的勇气和力量。
双方追赶越来越近,杨志勇离兵丁们只差数步之遥,丁顺适时在他身后大喝道:“如不就擒,可就地格杀!”
奔跑中的杨志勇一咬牙,手中长枪当成了标枪,扬手便投了出去,恰好狠狠刺穿前面一名兵丁的身体,随着兵丁的惨叫,其余的兵丁愈发惊惶失措,杨志勇身后的少年纷纷有样学样,将手中的长枪一支支投了出去,一片惨叫声过后,兵丁们终于胆寒了,完全放弃了逃跑,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别杀了,我们降了!降了!”
秦堪眼中忍不住冒火。
追杀百姓且先不说,仅凭这一触即降的风骨,哪有一丝边军军士的样子?
恍惚间,秦堪仿佛又看见当初崇明抗倭时,那些一触即溃的卫所军士。
大明病了,这种病不分南北。
数十名兵丁被反绑着双手,垂头丧气地在秦堪的马前跪成一排,神情惶然地微微发颤。活下来的几名百姓没有多少活下来的喜悦,他们的表情很木然,生命对他们来说已没有乐趣,被人追杀而逃跑似乎只是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准确的说,这几名百姓已不像人,像一具具没有思想和灵魂的躯壳。
秦堪的目光很冷。
杀人没什么,他自己也杀过,但必须有底线,哪怕底线再低,也必须有。
军队向平民下杀手,已严重超过了他心里的底线,不论什么原因,这都是禽兽行径。
“丁顺,派个人去审问一下,究竟怎么回事。”
“是!”
※※※
锦衣卫逼供的手段五花八门,想从这些吓得魂不守舍的兵丁嘴里掏出点东西实在太容易了。
没到半个时辰,伤痕累累的兵丁便主动把祖宗十八代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这些百姓是关外尚存不多的小村庄里的猎户,他们原来是农夫,但是大明国境一带不太平,种下的稻谷大麦每到收获时,便有鞑子,朵颜甚至大明卫所的官兵前来抢掠,辛劳了一年的果实被这些强盗一通抢掠便什么也剩不下,只能靠打猎野物维持一家生计。
百姓们故土难离,种田又没有指望,最后还是落到了别人的肚里,于是依靠东北这地方得天独厚的丛林,他们终于成了专门的猎户,整日以打猎为生,若有鞑子或官兵来村庄抢掠,他们便往林子里一钻,丛林是鞑子和官兵的弱项,进了林子,全村或可换得一线生机。
追杀这些百姓的原因很简单,杀无辜的人冒功似乎已成了辽东边军的传统,杀他们也是为了冒功领赏,将平民杀死后割下他们的首级,再将这些首级的头发刮掉,只留额顶和左右三绺,每一绺编成小辫子,用生石灰处理一番,这样看起来便很像蒙古鞑子的首级了。
把它们献给卫所百户或千户,每个头颅可领到半钱到一两不等的银子,卫所千户再将头颅汇总,送到辽东总兵府,又是一笔功劳,辽东总兵官李杲再将头颅合起来,凑成几大车加上报捷文书往京师里一送……
秦堪越听脸色越铁青,身躯忍不住微微发颤起来,辽东,关外,这是怎样一片人间地狱!
一颗颗平民的头颅,修饰一番后送上去,便成了一封封报捷的奏报,这哪里是戍守边镇,李杲分明做的是人头生意!
四周一片静谧,少年兵们虽是流民出身,却也是头一回听说世间竟有这等残酷之事,一个个不由面露怒色。
秦堪仰头闭眼,长长呼出胸中一口浊气,心中一股浓郁的杀机油然而生,杀机不止是对眼前这数十名兵丁。
“丁顺……”
“在!”
秦堪沉默片刻,淡淡一挥手:“把这些畜生全部砍了。”
“是!”丁顺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抽出刀来刷地一下,将一名追杀百姓的辽东兵劈翻,少年兵们见丁顺出手,纷纷扬起手中长枪,稚嫩的面孔带着青涩的狰狞,同时举枪朝前一刺,随着一片绝望的惨叫声,辽东兵们纷纷倒在血泊里。
直到最后一名辽东兵气绝,几名被追杀的百姓眼中才恢复了几许生气,坐在阴冷的地上呆愣片刻,接着像一只只受伤的野兽般哭嚎着上前,对那些兵丁的尸体又踢又打又咬,有的甚至从他们尸体上咬下一块皮肉,和着血活生生地吞了下去。
四周罡风依旧,掺杂着血泪的哀嚎长啸随风飘散。
第296章 改道义州
人世间有相同的幸福,却有不同的悲惨。悲惨到了极致,人和受伤的野兽没什么区别,会拼命,会哭嚎,会咬着敌人的尸体死不松口。
情绪激动的百姓们被少年兵搀扶到一边,给了他们水和肉干,直到这时,百姓们才抬头看了一眼秦堪,目光不再冰冷戒备,有了一丝丝感激。
秦堪的心情也很沉重,他忽然发觉自己闯进了地狱,在魔鬼的狰狞大嘴里蹒跚前行,前方路途有着未知的凶险,然而他能用的只有身边这两千人,以及一个钦差大臣的名分。
筹码太少了啊,李杲是辽东都司总兵官,主理辽东兵事,领“征虏前将军”衔,麾下六个卫所,近三万边军归他统领,如果李杲请他吃饭时摔个杯子,秦堪大抵会被砍成三万多块。
如果凭着自己这两千人马闯进辽东都司的腹地,情势便危险了,秦堪已无法掌控。
李杲连朵颜卫都敢杀了冒功,足可见他在辽东跋扈到什么程度,敢杀朵颜卫的人,一定不介意再杀个钦差,反正辽东是边镇,杀了秦堪再往朵颜卫一推,最后领军与朵颜卫厮杀一阵,号曰为钦差报仇,京师里再派人打点几位权势人物,他李杲说不定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秦堪觉得很奇怪,为何自己这样的正人君子总能猜到坏人心里想什么……
秦堪讨厌无法掌控的感觉,像讨厌麻烦一样讨厌。
仪仗缓缓朝东前行,如今已出了山海关快到懿州,原本应该直赴辽东都司所在地辽阳府,秦堪骑在马上却忽然扬手叫了停。
“秦帅……”丁顺不解地朝他看去。
秦堪沉吟半晌,缓缓道:“传令,仪仗改道,咱们暂时先不去辽阳。”
丁顺愕然道:“不去辽阳去哪里?”
“义州。”
※※※
义州位于辽阳以西,锦州以北,原叫宜州,金朝后改名,洪武二十年设义州卫,卫下三个千户,官兵三千余人。
从外调兵镇场子太敏感,可能激起辽东兵变,此法不可取,秦堪于是看上了义州卫的三千多官兵。
直捣黄龙行不通,秦堪便用了一个笨法子,以面围点,义州卫便是他的第一站。
改道南下后,秦堪终于见到几分繁华景象,小城大镇人来人往,大小商贩在集市上卖力地吆喝着自己的货物,衣裳褴褛的百姓与商贩讨价还价,最后小心地从衣袖中挤出几文钱。
其间也有几个穿着蒙古皮袍的商人,惊惶地避让着巡街的兵丁,待兵丁走后鬼鬼祟祟走出来,如同后世逮着路人卖手机的贼偷儿似的,揪着过路的行人低声问他们要不要买上好的羊皮牛皮……
仪仗大军路过,路人和兵丁们见仪仗前方的团龙旗后纷纷垂首避让,街边一时鸦雀无声,直到仪仗通过后,街面才继续繁华喧嚣起来。
秦堪从马上看到那几名鬼鬼祟祟的蒙古汉子,皱了皱眉道:“这几个是朵颜三卫的人吧?”
丁顺不大懂,尴尬地挠头,叶近泉却接道:“不错,是朵颜三卫的人,瓦剌和鞑靼的鞑子们不可能来这里卖东西。”
“我记得永乐元年,成祖皇帝便下旨以开原,广宁二地为互市,允许朵颜三卫的蒙古人来此易物,完全合理合法,这几个蒙古汉子怎地如此鬼鬼祟祟?”
叶近泉道:“这已是老黄历了,土木之变时,朵颜附逆瓦剌太师也先,损我大明将士五十余万,景帝即位后便下旨关闭互市,大明从那以后便视朵颜为仇寇,直到成化年时,朵颜因受瓦剌,鞑靼和大明三面排挤,势力日渐衰退,特别是关闭了开原和广宁互市后,朵颜所需的盐,布,茶叶等等必需物无从获取,于是派使入京,主动向大明请罪称臣,刻意交好,大明虽接受了朵颜臣属,但开原和广宁二市却一直未开,只是不再视他们为仇敌,所以朵颜才有商人偷偷摸摸入广宁以皮毛马匹羊群换盐布稻米,官府可以抓,也可以不抓,端看他们的心情了。”
秦堪睁大眼瞧着叶近泉,久久不语。
叶近泉终于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脸酷酷地道:“我说错了吗?”
“没错,不过很少见你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师叔,说话的感觉不错吧?以后你应该多开口说话的……”
“为何?”叶近泉又恢复了惜字如金的酷酷样子。
秦堪叹道:“据调查,九成以上的变态杀人犯都很内向,我就怕你半夜心情一个不爽便把我杀了,所以你越开朗活泼我就越安全……”
“谁调查的?”
“当然是锦衣卫。”
叶近泉斜睨了他一眼:“锦衣卫换了头头儿后越来越无聊了,不害人就没事做了吗?”
“适当改变风格而已……”
※※※
互市关闭,朵颜缺盐缺布缺很多,如今的贸易基本属于走私。
这个消息似乎给秦堪提供了一些灵感。
秦堪感到自己手上的筹码似乎多了一点。
这样很好,如同两个人对赌,筹码是个逐渐累积的过程,十次小赢可以当成一次大赢,掌握的筹码多了,不利的局势可以慢慢往自己这边倾斜。
仪仗继续南行,沿途谢绝了大小官吏的宴请,不过倒没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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