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一路缓行到慈宁宫,慈宁宫内外铺满了地毯,王太皇太后穿着大红喜庆的朝服,花白的头顶上凤冠微微颤动,张太后和夏皇后左右两侧作陪,朱厚照也穿着吉服龙袍陪在一边,太后一脸喜意,而年轻的夏皇后却紧紧绷着小脸。时刻注意着自己皇后的仪容,偶尔老太后侧过头来跟她说几句话,夏皇后才露出一丝矜持的微笑。
两位太后都是过来人,见夏皇后刻意保持着皇后的仪容,连如此喜庆的日子也绷着一张小脸如同出席丧事似的,两位太后心中未免有些不喜,倒也未出言责怪,于是将皇后冷落到一边,两位太后笑意吟吟地说起了话,朱厚照嘴里嚼着零嘴儿,偶尔也笑嘻嘻地插两句不着调儿的嘴。惹来两位太后一阵嗔怪又宠溺的目光。
※※※
礼部官员立于殿中,大声唱喝着勋贵及文武百官进殿贺寿,早已等候在外的勋贵和大臣们以英国公张懋为首,依品阶顺序入殿。
这次太皇太后的寿辰看似隆重,实则宫中削减了不少费用。朱厚照到底不算昏庸得太彻底,他只是一个爱玩爱闹的少年郎,但作为国君,对子民的爱护之心还是有的。
大寿之前的两个月,户部尚书已当廷禀奏,言称太皇太后寿辰,内阁与户部廷议之后,将拨银一百万两作为寿辰所耗之需,朱厚照当时欣然同意。数日前由于乞丐冻毙一事,朱厚照回宫跟两位太后一提,两位太后是吃斋修道之人,闻言顿时痛惜不已,于是告诉朱厚照,寿辰之典不必铺张,从典礼中省下五十万两银子,拨于京师及天下各州府县,专用于赈济流民乞丐衣食,以彰皇家仁善之心。
朱家皇族做到这一步,说实话,已很不易了,然而大臣们却似乎仍不满意。
秦堪站在殿外朝班中,等待礼部官员唱名进殿贺寿,目光不经意地朝身后一扫,却见勋贵班后面的文武大臣们彼此之间飞快交换了一个眼色。
秦堪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妙,今日贺寿老太后恐怕要出事!
思忖间,却听礼部官员大声唱名,宣在京侯爵入殿朝贺。秦堪不及多想,领着侯爵班子进殿,众侯爵进殿后自然一番如潮拜贺,秦堪恭敬道了万寿无疆之后自觉站到一旁,殿上的朱厚照仍旧一脸笑嘻嘻的样子,秦堪很想给他打个眼色要他防范,可惜二人相隔太远,这个眼色扔过去大抵等于抛媚眼给瞎子,实有明珠暗投之憾。
勋贵班依次贺过寿后,接下来便是京中四品以上百官了。
内阁三位大学士领头,礼部吏部尚书随后,众臣分批次进殿磕头朝拜。
前面都还好,直到神情异常的通政司左通政黄禄进殿后,秦堪的心终于悬了起来。
只见黄禄首先朝太后跪拜,贺过寿之后,黄禄却不起身,反而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疏,高举过头顶,大声道:“老太后大寿,臣本不该做那焚琴煮鹤之恶事,然而圣人尝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为天下可怜的衣食无着的穷苦百姓计,臣不得不冒死于老太后寿堂上直言禀奏!”
满堂寂静。
两位太后呆住了,朱厚照也呆住了,而殿内的文官们似乎早有准备,面无表情地站在朝班中不言不语。
不知沉默了多久,朱厚照脸色渐渐涨红了,眼中杀机大盛。
亲情是朱厚照的底线,黄禄今日显然触到他的底线了。
“黄禄,你好大胆!”朱厚照腾地站起身,眼中寒光如冰。
黄禄对皇帝的怒气似乎浑然无觉,犹自垂首道:“正德元年腊月,京师大雪,冻毙三十余乞丐,三日后,各地监察御史呈报上来的数字更让人触目惊心,其中保定府城冻毙流民四十余,蓟州府城冻毙六十余,真定府城冻毙三十余……”
朱厚照怒极大喝:“住口!殿前武士何在?将黄禄剥去官衣,摘去纱帽,午门杖……”
“陛下!”秦堪急忙出班截住了朱厚照的旨意。
朱厚照看着秦堪清澈的目光,狂怒之心终于稍许平静,“杖毙”二字终于没有说出口。
今日老太后大寿,杀人不吉,这道旨意若真说出口,一顶暴君的帽子算是戴定了,以后大臣们对朱厚照的掣肘之处恐怕会更多,朱厚照这一生将举步难行。
朱厚照不蠢,很快明白秦堪忽然出班打断他的用意,于是感激地看了秦堪一眼。
看着满殿面无表情的大臣,穿着吉服龙袍的朱厚照心中怆然,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袭上心头,沉默中,朱厚照泪流满面。
“朕……已下过罪己诏书,也削减了老太后寿辰典礼的银子用于赈济流民,你们,你们还要朕怎样?满殿食君之禄者,几人能为朕分忧?几人能不逼朕?”
第387章 臣权势大
如此朝廷,如此臣工,当皇帝确实是一件很难受的事。
寿堂之上本是满殿喜庆,却被黄禄生生破坏殆尽,朱厚照怒极,老太后大寿的日子里却又不能下令杀他,气得泪流满面。
黄禄不依不饶道:“陛下,正因为食君之禄,臣才忠君之事,臣奏的这件事,奸佞是万万不会说的。奸臣眼里看到的只有陛下一人的悲喜,忠臣眼里看到的是天下万万人的悲喜。”
话说得漂亮,殿内却有好几个人当场重重怒哼了一声,不消说,自然是刘瑾张永等八驴,连秦堪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了。
文官的武器多,圣人之言是武器,前朝兴衰之鉴是武器,口口声声标榜忠臣也是武器。你标榜自己是忠臣也就罢了,还含沙射影骂别人是奸佞,如今的朝堂判别忠与奸似乎不需要论据,只需大臣的一张嘴便足够了。
穿着吉服的刘瑾站在殿前,双手自然垂着,腰也微微向前佝偻,看表象十足的皇家家奴模样,可一双小眼睛却死死盯着黄禄,眼中杀机大盛。今日老太后过寿,杀之不吉,可是……老太后不可能每天都过寿吧?
秦堪不怎么喜欢杀人,不过对这黄禄,倒是乐意见他领教一下刘公公的手段。
不是标榜忠臣么?当忠臣就得有被奸臣害死的觉悟,不信到下面去问问岳飞的受害感想……
殿内文官们皆不言不语,对黄禄的行为也毫无表示,显然,黄禄说的话正是文官们所想,黄禄今日不仅仅为自己代言,也为文官们代言。
朱厚照此刻脑子很乱,他想杀人,也想放声大哭,更想干脆写个退位诏书不当这皇帝罢了,诸多情绪在心中萦绕翻腾。
“黄禄,你说的这些到底是何用意,北直隶诸多流民乞丐冻毙,朕也心痛万分,朕已下过罪己诏书,拨过银两赈济,处置过相干官员,今日你说这些,还打算要朕怎样?”朱厚照忍住气缓缓问道。
黄禄伏地道:“臣请陛下削减宫中用度,拨内库帑银分付各府广开善棚,赈济流民衣食……”
“朕答应!”朱厚照铁青着脸,咬着牙道。
这两件事并不过分,纵然黄禄不说,朱厚照也正有此打算,不过被黄禄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了出来,味道就变了,总有几分逼迫的意思,而且由大臣主动开口,传出去天下百姓满口赞颂,好名声全被大臣占了去,反而突显出皇帝多么昏庸无道似的。
“陛下仁义,臣代天下百姓谢过陛下。”
朱厚照冷冷道:“天下百姓是朕的子民,朕用不着你代天下百姓。”
“是,臣再请陛下斋戒沐浴,焚香祭奠死去的可怜乞丐们,并于太庙前郑重罪己。”
朱厚照身躯情不自禁微微颤抖起来。
“黄禄,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你知道太庙是什么地方吗?”
“陛下,江山是祖宗传下来的江山,陛下也是祖宗的子孙,子孙有功可耀于太庙,有过为何不能自罪于太庙?”
这时,满殿文官如同听到信号似的,忽然一齐向朱厚照跪拜下来,齐声道:“臣等恭请陛下太庙罪己。”
人群里,李东阳,杨廷和等数十名心地尚算忠厚的大臣有些犹豫和不忍,但见大部分文官都跪了下去,他们也不得不屈膝垂首跪下。
法不责众,当文官们拧成了一股绳,这般势力绝对是恐怖的存在,连皇帝也拿它无可奈何的。此时此刻,是非黑白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谁的声音大。
势单力薄的朱厚照又流泪了,仰头看着殿顶,忽然静静道:“你们不就是想要忠直名声么?朕……给你们!也不用什么罪己了,朕这就下诏,你们再另择贤能,朕退……”
“退位”二字还没说出口,却听得殿内一道老迈的女人声音破口大喝:“陛下!住口!”
殿内只有太皇太后,张太后和夏皇后三个女人,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可今日唱戏的显然不是她们,见殿内大臣生事,不但搅黄了满殿喜气,而且还把朱厚照逼得自愿退位,老太后怒了。
乌木龙头拐杖重重朝铺了地毯的地板上一顿,满殿回音里,老太后被张太后搀扶着站了起来。
缓缓扫视殿内群臣,老太后冷笑数声,道:“都是先帝的好臣子啊,妇人不得干政,陛下被你们逼到如此境地,哀家可以视作不见,可今日是哀家的寿典,此刻被你们搅和得一塌糊涂,满殿不欢,尔等是何居心?口口声声说着忠义,哀家老眼昏花,为何只见满殿魑魅魍魉,男盗女娼?看看殿外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哀家且问尔等,如今这天下,可还姓朱么?”
这话说重了,惊得满殿大臣伏地齐声道:“老太后息怒,臣等万死!”
老太后怒哼一声,道:“朝廷的事,哀家不多嘴,你们君臣自己商量,哀家好好的寿典被你们搅和成这样,你们想死气哀家不成?”
“臣等不敢,臣等万死!”
“散了!都散了!反正哀家这把老骨头你们也没放在眼里,早早埋进寝陵陪宪宗皇帝去罢了!”
※※※
王太皇太后气得胸口疼,被扶回后殿躺着去了。
众臣没达到目的,被老太后悻悻赶了出来,一个个沉默着鱼贯走出殿门。
一场喜庆寿典竟闹得如此收场,天家暴怒,大臣们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秦堪没走,他等在殿门外,静静地看着慈宁宫的后殿方向。
果然,半盏茶时分过去,一名小宦官匆匆走来,见到秦堪便讨好地一笑,道:“侯爷,陛下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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