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刘瑾已将你变成了一个目盲耳聋之昏君?”
“若刘瑾果真将圈来的土地充为皇庄,虽手段歹毒却也尚算忠心,然而北直隶数万顷被圈土地,真正充为皇庄者十之一二而已,余者尽皆被刘瑾和内库马永成以及下面办事的太监宦官竞相私吞,仅刘瑾一人名下土地便已超过了两万顷,陛下,你为何就是不肯睁眼看一看?”
朱厚照此时也顾不得别人当面骂他昏君了,勃然怒道:“朕不相信!就算圈地真有其事,那也是下面的人阳奉阴违,背着他私下做恶而已,刘瑾只是一个阉人,终年难得出宫一回,他能干出多大的恶事?他圈那么多土地做何用处?尔等将别人做的恶全部咎于刘瑾一人,不觉得有失公允吗?”
吏部尚书张彩似乎索性将刘瑾出卖到底了,朱厚照话音刚落,张彩又站出班来,缓缓掏出一本册子双手举过头顶。
“陛下,刘瑾这两年来占地共计两万余顷,每顷每亩皆有帐可查,所拥土地之巨,几超大明藩属邻国矣,臣请陛下御览。”
“张彩,你……!”朱厚照指着他气得直哆嗦。
张彩面无表情,默默退回了朝班。
李济伏地悲呼道:“陛下!刘瑾之罪,非臣等构陷,桩桩件件有凭有据,何来‘有失公允’一说?”
朱厚照重重坐回龙椅,看着满殿面色冷漠的大臣们,垂泪泣道:“刘瑾,阉人也,何以为害?满朝公卿常言儒家仁恕之道,为何你们却偏偏容不下一个阉人?”
内阁大学士杨廷和缓缓出班。
“陛下,昔日东宫春坊时,臣教授陛下学业,陛下通读经史子集,难道忘了汉唐以来宦官阉人祸乱朝纲何其多也?陛下何出‘何以为害’之谬言?非是臣等容不下这个阉人,而是天理公道容不下刘瑾!”
见曾经的授业老师都出来说话了,朱厚照顿时察觉今日事态比他想象中更严重。
原本满心愤懑的朱厚照现在真有些慌了。
“朕……朕今日乏了,不想再议此事,退朝……”
“陛下!”杨廷和愤然上前一步:“陛下遇事便躲,躲到何时方休?今日满朝文武参劾刘瑾,字字句句有理有节有据,陛下为何仍旧视而不见?先帝和诸多治世贤臣操劳一生,终将这座大好基业交给陛下,而刘瑾却将这座江山祸害得疮痍满地,生灵涂炭,陛下还在袒护他,将来你有何面目去见你的父皇?”
杨廷和眼中泛泪,哽咽道:“当刘瑾的钢刀架在诸多忠臣良将的脖子上时,臣多么希望陛下能够像袒护刘瑾一样袒护一下我们,臣等是先帝留下来辅佐陛下治理江山的肱股老臣,不是你的敌人,陛下缘何视祸国权阉如父如母,却视我等为死敌仇寇?陛下已非稚龄童子,已知是非黑白,难道你还看不出究竟谁在祸害你父皇留给你的基业,谁在忍辱负重苦苦支撑着即倾的社稷?”
朱厚照只觉得自己已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不由大哭道:“杨先生,为何你也逼朕?就算刘瑾做了一些恶事,圈了一些土地,朕命他还回去便是,难道非他杀吗?”
杨廷和怆然一叹。
人群中却传出另一道沉稳的声音。
“刘瑾之罪,罪当凌迟,陛下怎能不诛?”
平日朝会中甚少发言的严嵩慢慢走出朝班。
“臣,兵部左侍郎严嵩,三告刘瑾,伏乞天听!”
※※※
司礼监内。
刘瑾呆呆坐在书案后,无意识地盯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却不知魂游何处。
昨晚批阅了整整一宿奏疏,彻夜未眠,天快亮时正打算叫个贴心知趣儿的小宦官给他捶捶腰腿,让他美美地打个小盹儿,寅时钟鼓司的钟声却敲得他右眼皮直跳,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意乱,一种大祸临头的不祥预感笼罩着他,却又不知这种感觉来自何处。
刘瑾睡不着了,披着暗黄蟒袍坐在椅子上呆呆出神。
蟒袍是正德元年刘瑾初掌司礼监后,朱厚照一时心情好,顺口赏给他的,可刘瑾却十分珍惜,命尚衣监制了十件每日轮换,有一次一个小宦官不小心将茶水溅了一点点在蟒袍上,刘瑾勃然大怒之下将其活活杖毙,自己更是心疼得半宿没睡着。
披在身上的蟒袍仍如当初一般贵气雍华,双肩和胸前绣的四爪金蟒栩栩如生,仿若脱锦而出,腾云九霄。
刘瑾右手轻轻抚摸着肩上的金蟒,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万夫所指又如何?内外交困又如何?
当初内外廷联手绞杀,力量何等强大,可自己还不是照样安然无恙?如今自己虽又陷入重重危局,可是只要陛下宠信未减,他刘瑾就绝对死不了。
大明天下,终究姓朱。
大明的共主若不想杀他,天下谁能杀他?秦堪敢向他刘瑾下刀吗?外人眼里所谓的如山铁证,所谓的种种罪名,只要陛下想饶他,还不是轻轻一句话便揭过了?
刘瑾愈发觉得自己的处世观是非常正确的,抱紧了皇帝的大腿死不松手,天下于我何加焉!
只是……今日心中那股子大祸临头的预感,到底从何而来?
刘瑾的右眼皮又使劲抽搐了几下。
※※※
匆忙的脚步声从司礼监外的长廊一直传到屋子里,刘瑾心跳没来由地加快了许多,不祥的预感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而愈发加深。
一名小宦官面色苍白地踉跄奔到司礼监暖炕边,惊惶道:“老祖宗,不好了!奉天殿外值殿太监张公公叫奴婢赶紧来报信,今日此时的金殿朝会上,满朝文武发动了!他们众口一词参劾老祖宗您,要求陛下将您治罪诛杀!陛下被他们逼哭啦!”
刘瑾如遭雷殛,顿觉手脚冰凉,一股深深的绝望袭上心头。
呆呆怔忪片刻,刘瑾触电般从椅子上弹起来,将肩上披着的蟒袍随意一裹,抢将奔出司礼监大门,飞也似的朝奉天殿跑去。
眼中的景色在飞快倒退,沿路巡梭的禁卫和小宦官们向他行礼的身影也在倒退,刘瑾心急如焚跑得飞快,从司礼监到奉天殿,平日半个时辰才晃悠得到的路程,今日竟只一炷香时辰便赶到。
奉天殿外,刘瑾双手支在膝盖上,弯腰大喘着粗气,耳中却清晰听到殿内兵部左侍郎严嵩冰冷如寒铁般的说话声。
“臣,兵部左侍郎严嵩,三告刘瑾,伏乞天听!”
刘瑾如坠冰窟,当下也顾不得朝仪规矩,几步抢将上前,殿门都没跨入便扑通一声在高高的门槛外跪下,凄厉大哭道:“陛下——满朝文武公卿冤我,陛下救救老奴吧——”
※※※
“刘公公,这第四杯酒,恕我还是不能敬你,你罔顾时势,不知新政凶险,强行清查官仓军屯,清查天下贪官,却不知变法之道唯徐徐图之,交换易子甚至妥协方可成事,因你一道鲁莽的新政谕令,逼反了安化王朱寘鐇,逼反了甘肃宁夏延绥将士,致使战火烧遍三边,三省百万百姓陷于涂炭,你罪孽之重,凌迟碎剐亦难赎!这杯酒,敬三边无辜陷入战火而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百姓!”
琥珀色的酒汁洒入黑土,秦堪握杯的手狠狠一捏,小小的酒盏应声而碎,瓷片深深刺入秦堪的手心,一股殷红的鲜血顺着掌心纹路滴落。
仿若远古的血祭,告祭了无数贱如草芥的蝼蚁冤魂,却抚平不了家国的刺痛。
※※※
“臣,兵部左侍郎严嵩,三告司礼监刘瑾新政误国,逼反甘陕边军,致使生灵涂炭,社稷飘摇,百万百姓家破人亡,此皆刘瑾之罪也!”
严嵩没管殿外刘瑾嚎啕般的求救,眼睛都不眨地平静禀奏着刘瑾的罪名。
殿外,刘瑾的嚎啕声猛然一顿,接着如厉鬼般嘶吼道:“严嵩!你信口雌黄,构陷杂家!甘陕造反皆朱寘鐇之罪也,与杂家何干?”
严嵩从怀里掏出一张略显破旧的纸,双手高举过头顶,激昂道:“臣非构陷,这里有平叛总兵官杨一清和监军张永八百里快马送到京师兵部的军报,还有逆王朱寘鐇造反时遍传甘陕的檄文一份,请陛下御览!”
第508章 决战金殿(三)
逆王朱寘鐇造反的檄文!
金殿内短暂的寂静过后,又是一阵喧哗。
说起这份檄文,满朝文武早有耳闻,从古至今但凡有长远图谋的野心家们造反总会有檄文面世,他们不像被逼起义的农民军那样盲目混乱,野心家的造反都是一步一步有规划有步骤的,为求造反的名正言顺,檄文这个东西必不可少。
以朱寘鐇的皇族身份,他若造反必然有檄文,否则就是作死了。
可奇怪的是,朱寘鐇造反半个多月后,他的檄文居然还没传到京师,这就令京师不少文臣武将感到蹊跷了,直到各衙门官员派出信使或家仆离京去西北询问,而那些信使和家仆全部被西厂番子在京师城外截杀,大臣们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为了一份檄文而动用西厂上千人马封锁官道,甚至不惜杀人灭口,朱寘鐇造反难道跟刘瑾有关系?
这些日子来,甘陕造反檄文已引起了诸多大臣的猜测,檄文的内容也就成了京师最神秘的话题。
谁知此刻严嵩不仅拿出了朱寘鐇造反的檄文,而且直言朱寘鐇是被刘瑾逼反的,大殿轰地一下沸腾了。
兵部尚书刘宇站在朝班里,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他是兵部尚书,按理来说,这份檄文他应该知道得比严嵩要早,可事实是,兵部侍郎拿到了檄文,而他兵部尚书却仍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杨一清和张永为何不将檄文发给兵部尚书,反而发给兵部侍郎?严嵩为何一直不提此事偏等到今日才拿出来?为何那么恰巧,今日便成了对付刘瑾的证据?
一丝阴谋的味道闪过刘宇的脑海,是谁,在背后舞弄长袖,翻云覆雨?
相比之下,殿外跪着的刘瑾才叫真的心神俱裂,他是清楚知道檄文内容的,更清楚这份要命的东西公诸于朝堂会是怎样后果,否则他也不可能丧心病狂不惜一切代价命令西厂番子拦截它了,可谁知这东西今日竟然还是落到了秦堪党羽手中!
“陛下莫信他!老奴冤枉,檄文是假的!是朝中诸臣恶意构陷!”
刘瑾凄厉嘶吼,跪在地上的双膝甚至蠢蠢欲动,若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