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堪不愿搜刮,并不代表下面的官员不搜刮。
事实上有不少地方官员是这么干的,朱厚照大军未至之前便有官员打着迎圣驾的旗号向当地富户乡绅商贾和农户强行摊派,数万十数万的银子收上来,结果发现皇上不承情,根本对当地秋毫无犯,连扎营时拆了几根木头都有军需官主动找上门给银子偿付,地方官员们搜刮上来的银子没了花头,暗室里关上房门准备私下分银子之时,锦衣卫给他们送来了驾帖……
回京这一路,秦堪麾下锦衣卫揪出了六七个地方官,呈报朱厚照后将其罢官流放,并将这些人的光荣事迹登上邸报,抄送大明各地官府。
杀了这几只鸡后,剩下的猴儿们终于清醒了,胆怯了,他们发现这位宁国公不仅不吃素,而且是玩真的。于是强行摊派收来的银子被吓破胆的官员们连夜发还回去,归京之路秦公爷顺手反了一下腐,无意中又令他威名远扬,鬼见鬼愁,委实是意外的收获。
※※※
再怎么不情愿回京,既然上了路终究要到达终点的。
正德三年腊月,京师飘下第一场雪的日子,朱厚照的大军终于到达京师安定门外。
天气渐冷的时候朱厚照便换了车辇,八匹马拖着长约两丈宽越一丈余的车厢,在雪地里拖沓缓行,金碧辉煌的车厢内,朱厚照和秦堪盘腿坐在两张白熊皮上,二人面前烧着两盆炭火,中间还有个檀木小茶几,上面正温着一壶花雕,二人一边聊天一边喝着酒,车厢内温暖如春,祥和安宁。
“朕大胜归来,真想看看那些迎驾的大臣们是什么嘴脸,当初朕欲亲征,大臣们急得好像朕要去刨他们祖坟似的,一个个跳出来反对,什么千金之子,什么万乘之尊,谁能想到朕不仅打了胜仗,而且全须全尾回来了,看他们还有何话可说。”朱厚照滋溜儿了一口酒,醺红的面孔带着冷笑。
秦堪笑道:“朝堂多是见风使舵之辈,陛下大胜归来,想必朝臣们只会歌功颂德,当初誓死反对陛下的事儿,他们一定忘记了,世人庸碌者多矣,只见锦上添花,难见雪中送炭。”
朱厚照眼睛眨了几下,神情有些兴奋了:“安定门外一定有很多朝臣迎驾,你说朕等会儿要不要下道旨,索性不理那些迎驾的大臣,御驾径自从安定门直达禁宫,朕要狠狠扇他们一记耳光……”
秦堪面带难色:“陛下,这样怕是不太妥,这事儿若干出来,陛下倒是解了气,不过以后君臣关系可就愈发差了,往后陛下任何言行都会招来满朝责骂,为泄一时之气,以后却要受无尽委屈,陛下,不划算呀。”
朱厚照顿时有些泄气:“你说得对,今日朕畅爽了,明日可就添堵了,确实不划算。好吧,等会儿朕勉强与迎驾的大臣叙叙旧……”
秦堪提醒道:“……而且还要面带笑容。”
朱厚照怒道:“朕又不是卖笑的,对这帮老而不死的家伙哪里笑得出?”
“看到讨厌的家伙陛下你就想象他忽然被一颗天外飞石砸死了,这样一想陛下会不会开心?”
朱厚照化怒为喜:“有道理,朕一定会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二人说着话,车辇忽然停了下来。
车辇外,一名参将跪地禀道:“陛下,御驾已至京师安定门。”
朱厚照笑道:“迎驾的大臣们都在城门外么?”
参将迟疑片刻,期期艾艾道:“呃,陛下,末将不敢言……”
车辇内,朱厚照和秦堪一愣,互相对视一眼,朱厚照性急,两步上前亲自掀开了车帘,站在车辇楼桥处放眼四顾,触目所见一片白茫茫不见尽头的白雪,天空灰蒙蒙的,鹅毛大雪仍在飘飘洒洒。
朱厚照朝城门处扫视一圈,见城门外的雪地里,一群人毕恭毕敬地站着,见朱厚照走出车辇,众人纷纷跪拜磕头。
“恭迎陛下大胜还京,王师万胜,吾皇威武!”
朱厚照嘴角一勾,刚绽出一丝笑容,凝目仔细一瞧,笑容忽然僵在脸上,神情渐渐绷了起来,眼中射出冰冷的寒光。
跪在雪地里的人,以张永,戴义,成国公朱辅为首,三人的身后密密麻麻跪着一众世袭公侯伯勋贵和京营武将,这些人没问题,有问题的是,除了这些太监和勋贵,朝中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国子监等等,一个文官的影子都没看到。
朱厚照脸色铁青,浑身气得瑟瑟发抖。
秦堪跟着走出车辇,见城门外的情形不由吃了一惊,瞬间他的脸色比朱厚照好看不了多少。
皇帝亲征,班师回京之日大臣们是必须要迎驾的,若皇帝亲征一役取得了空前的胜利,大臣们甚至要出城三十里恭迎,这不是客气,而是祖制,法典上是这么规定的。
今日朱厚照回京,三日前秦堪便派出一拨接一拨的信使向京师内阁禀报皇帝行止,朱厚照何日何时到京师,他们应该非常清楚才是,为何此刻安定门外除了太监和勋贵,竟无一个文官迎驾?
“这些狗官,欺人太甚!”朱厚照呆立许久,终于厉声咆哮。
秦堪没接话,心头却分外沉重。
大明的君臣关系,竟已僵冷到这般地步,日后他想以润物无声的方式悄然改变这个世道,恐怕比想象中要艰难许多。
大胜归来,没有收获到意料中的欢呼,等到的反而是一片冷清,对朱厚照来说,这简直是羞辱。
“张永,你这狗才!文官们为何一个都没来?他们都死在家里了么?”朱厚照气得上前狠狠踹了张永一脚。
张永跪伏于地,惶然道:“陛下息怒,奴婢不敢隐瞒,京师人人皆知陛下今日今时归京,但朝中那些大人们不知何时串连起来,竟私下里约好了今日不迎驾,说是……说是陛下离京亲征本就荒唐,有违祖制,尔今陛下得胜归来气势正盛,若然满朝迎驾,实不知将来陛下还要离京亲征几次,所以,所以……”
张永期期艾艾不敢再说,一双眼睛求助地望向秦堪。
秦堪看不下去了,只好帮张永说道:“陛下,说得简单通俗一点,大臣们不迎驾是因为他们不想惯着你。”
朱厚照气得跳脚咆哮:“狗官安敢辱朕至斯!”
张永等人见龙颜大怒,纷纷苦着脸伏地齐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教朕如何息怒?朕此去江西平乱大获全胜,朕打的是胜仗,不是败仗!满朝文官何以如此待朕!”朱厚照厉声说完,眼眶忽然泛了红,使劲眨了眨眼,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无比疲惫地长叹口气,朱厚照神情索然道:“朕真的很累了……不迎便不迎吧,张永,咱们进城,摆驾豹房。”
“慢着,陛下!”
久不出声的秦堪忽然站了出来,迎着众人疑惑的眼神,秦堪躬身道:“陛下平定叛乱,荡尽逆贼,结束江西战乱,使百姓复得安稳,江西百姓无不对陛下感恩戴德,陛下正是匡扶社稷的英武帝王,何以还京之后得不到应有的欢呼?”
朱厚照呆立片刻,道:“秦堪,你的意思是……”
秦堪一字一字缓缓道:“京师,欠陛下一个欢迎。”
“所以?”
“所以,陛下不该以这种落魄的方式进城,臣愿为陛下分忧。”
第636章 所谓忠直
大明的文官无法无天,历朝历代没见过这么嚣张跋扈的臣子,这是后世无数专家学者盖棺定论的认知。
君权与臣权的博弈争斗,也只有在大明才表现得这么赤裸浅白,君臣之间似乎连最基本的阳奉阴违的功夫都懒得做了,彼此的关系如同仇敌,有时候却又不得不拧成一股绳合作,更多的时候则是互相较劲,对人或对事,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泾渭分明,一点就着。
内阁制是个好制度,臣权过大也带着几分后世的民主味道,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君权膨胀独裁后的祸国殃民,如果念经的和尚不把这本好经念歪的话,大明假以时日一定比强汉盛唐更加璀璨,只可惜,大明的文官虽然遏止了君权的膨胀,但他们自己却膨胀起来了。
造成如今这种情势,其咎不完全在文官,老朱家自永乐大帝以后的几位皇帝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也不知是否永乐大帝后宫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永乐以后的皇帝性格特别软弱,完全不像太祖和永乐那般杀伐果断,反而一个比一个怂,搁了太祖永乐那个时代,大臣们乖得如同笼子里瑟瑟发抖的鹌鹑似的,生怕哪天皇帝瞧他不顺眼把他从笼子里拎出来一刀宰了,像这种皇帝得胜归京而大臣们没一个出城迎接的事,胆上长毛也不敢这么干呀。
说实话,永乐大帝咽气以前实在应该派人去宫外隔壁去查一查,看宫外隔壁是否有一位王叔叔,把老朱家的基因串种了……
……
朱厚照很愤怒,怒发冲冠,却无可奈何。他是生杀予夺的皇帝,但他不敢对文官们怎样,因为他是文官教出来的产物,而且他的骨子里也缺少太祖和永乐那种残暴嗜杀的基因。
秦堪不一样,他的前身是秀才,但他不是,他根本连四书五经都没读全,而且他还有一个很不错的优点,那就是跟文官一样无法无天。
朱厚照秀气俊朗的年轻脸庞被秦堪几句话一煽,顿时泛出兴奋的潮红,此刻他也觉得忍气吞声并不是好选择,京师确实欠他一个盛大的欢迎,这些他值得拥有。
“秦堪,你说得对,朕应该在万众欢呼声中堂堂正正进城,而不是以这种屈辱落魄的方式,朕打了胜仗,应得如此礼遇!”朱厚照攥紧了拳头。
秦堪沉声道:“陛下说得正是,御驾亲征,宇内荡靖,大胜归京,臣民欢呼,这才是一代英武帝王应该得到的礼遇,今日这场面君不君,臣不臣的,真正是岂有此理!”
“秦堪,你说怎么办?”
秦堪冷冷一笑,躬身道:“请陛下进御辇安坐,一个时辰内,陛下必可见到万众欢呼。”
朱厚照深深看了秦堪一眼,道:“朕一切交给你了。”
说完朱厚照狠狠一拂袍袖,转身回了车辇。
秦堪笑着目送朱厚照登上了车辇,然后直起身,笑容仍没变,只是笑容里多了一抹熟悉的邪味儿。
“丁顺上前。”秦堪淡淡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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