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回廊假山应有皆有,原本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吃几年苦头的严嵩一进城便被商人们众星拱月般迎进了新建的知府衙门大宅,踌躇满志下基层熬资历的有为青年瞬间被满身铜臭的商人腐蚀成了一个先天下之乐后天下之忧的无为干部。
天津城就这样建起来了。说实话,跟严嵩的关系并不大,秦堪左算右算,还是低估了这个时代商人的巨大作用,他们不仅有庞大的资产,更重要的是,有着一往无前的魄力。欲逐巨利,先下重本,包括天津城的城墙和街道民居扩建,其中大半资金都是商人们先掏腰包借给严嵩,然后由天津知府衙门逐年还清。只不过商人借银给朝廷实在太难听,于是这笔银子从锦衣卫的帐上走了一个过场,权当是锦衣卫先行调用,私下里再由锦衣卫逐年还给商人。
直到朝廷公文正式下达,商人们的银子如流水般投进这座城池后,他们这才发现那位提议繁荣天津的秦公爷目光何等毒辣。
……
唐子禾牵着马,独自一人走在天津城内新铺上青石的大街上,身边的熙熙攘攘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而她仍在自己安静的世界里好奇地看着周围的繁华,繁华如花似锦。
不管什么人什么身份,脸上都带着知足的笑容,笑容是发自真心的,在这烽烟四起的乱世里,能在某个地方看到这么真实的幸福,多么难能可贵。
走了不到百步,唐子禾藏在面巾下的俏脸也终于浮出了笑意,也是淡淡的幸福,只是她的幸福与饱暖无关。
仿佛忘却了当初你死我活的争斗,忘却了明里暗里各施机谋的杀机,能记起的唯有那一株腊梅树下,一个权倾天下的男子,遇见了一个恰好时光的她,他们并肩站在树下看一朵朵腊梅绽放,还有天际的云卷云舒。
一载离索,故地重游,唐子禾的俏脸终于像腊梅般绽放出笑容,只是那笑容深深藏在面巾下,只愿为悦己者倾城。
在严嵩的经营下,天津城的格局和京师颇有几分相似,同样有东市和西市,东西市中间一条大道正通往东港,道路两旁是崭新的商铺,行脚的商人背着褡裢在各个店铺里进出,也有赶着骡车的贩夫将一袋袋货物搬上车,然后扬鞭便走,巡街的衙役拎着铁尺挎着腰刀,一边走一边含笑跟相熟的商家打着招呼。
一身黑色斗篷的唐子禾牵着马儿,袅娜的身影在人群中异常显眼,人们纷纷向她投去好奇的目光,然后很快将目光收回。
“这里……真个像是世外桃源呢。”唐子禾含着笑喃喃自语。
抬头看看天色,已近午时,不远处有一家新开的茶肆,唐子禾犹豫了一下,牵着马儿便向茶肆走去。
茶肆并不大,而且午时正是用膳之时,茶肆里的客人并不多。唐子禾进了茶肆后径自登上楼,楼上只有寥寥两桌客人。
一位单身且身段袅娜的姑娘走进茶肆无疑是非常显眼的,唐子禾刚坐下便察觉四周的目光全部投注在她身上,只是她行走江湖多年,早已对这些倾慕或不善的目光视若不见,更不怕别人对她心生歹意,只要她愿意,抬手之间便可令这茶楼鸡犬不留。
或许唐子禾表现出来的气势颇为华贵,一看便是惹不起的主儿,茶肆里的客人很快便移开了目光,唐子禾淡淡一笑,坐在一张临窗的空桌边,叫了一壶龙井慢悠悠地品味。
心中激荡的情绪还未平静下来,耳边却听得邻桌的客人窃窃低语,唐子禾本来对这些市井话题没什么兴趣,然而一个熟悉到仿佛刻进她骨子里的名字却从邻桌传来。
唐子禾一怔,端着茶杯的纤手忽然停顿,面巾下的俏脸迅速冷凝。
“京师走货来的货郎今早说了个事儿,昨日朝廷六科十三道御史言官在金銮殿里一齐发难,借天津东港造船之由,矛头直指宁国公秦公爷,秦公爷这回凶多吉少呀……”
另一名茶客嗤笑:“呸!别一副忧国忧民的嘴脸,朝廷的事是那些顶天的大人物掺和的,关你一个卖窑瓷的小商人何事?”
“你就一根筋儿,朝廷大人物争斗我当然没资格过问,但是这事是冲着秦公爷来的,你以为这真只是大人物的事?”
“不然怎样?就算他们把秦公爷扳倒了,难道还会株连到咱们头上不成?”
茶客气得使劲敲了敲桌子,压低了声音怒道:“老子真奇怪你是怎么活到今日的,用你的猪脑子好好想想,朝廷的御史拿天津造船之事对秦公爷发难,若秦公爷真个被御史扳倒了,你以为咱们能落得好儿?别忘了天津扩城是谁最先提议的,当初内阁廷议,司礼监和通政司照准,方才有了咱们天津今日这般气象,秦公爷若因天津一事倒下了,你以为朝中那些大人物会放过咱们天津?如今天津各个衙门多是秦公爷的故吏门下,秦公爷这棵大树倒下,树上的猢狲还不得被朝廷一锅端了,这一锅端了不打紧,上面再派几个黑心的官员来接手天津,那时官贪贼抢一塌糊涂,天津大好的局面还不得跟着秦公爷一起倒了?”
另一名茶客听了这番话,不由倒吸口凉气,语气有些慌乱起来:“如此说来,秦公爷还真倒不得呀!他若倒了,咱们天津的商人百姓可倒了血霉了!”
茶客叹了口气,接着道:“自秦公爷提请天津扩城,咱们可算过了一年好日子,新迁民户免五年赋税和徭役,东港造船大把大把做工赚钱的机会,埋头苦干几年没准能给儿孙挣下一笔不菲的家当,谁曾想到这样的好日子才过了一年多就出事了,秦公爷若被御史们参倒了,咱们的好日子也算是到头了,如今的天津城跟秦公爷是拴在一根绳上的,秦公爷若不在了,他的对头仇家还不把天津往死里整呀……”
另一名茶客忧心忡忡摇头:“赶紧灌两口走吧,趁着京师的坏消息没传出去,我得赶快把手里的这批货倒腾了,今日起坐在家中看看风声,给自己寻摸一条后路……”
二人没滋没味地品着茶,浑然不觉他们身后那桌的女子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听进耳中。
待二人走后,唐子禾才缓缓放下茶盏,美眸中杀机闪烁不停。
“群狼伺虎,必有恶斗,这京师,说不得我便再走一遭!”
第660章 国运之争
故地重游,刚进天津城不到一个时辰,唐子禾又上马急匆匆离开。
回头留恋地再看一眼这座熟悉的城池,它的每一个角落都布满了曾经又爱又恨的痕迹,渐行渐远,遥远的城池仿佛幻化成了他的笑容,孤独而傲然,静静伫立在海滨,无声地向她昭示着曾经的诺言,如同城墙上的青石般坚不可摧。
转过身望向前方时,唐子禾的面容浮上无比坚毅。
这一年多以来,她一直在路上,从霸州辗转到京师,又从京师辗转到江西,朱宸濠之乱被朝廷平定后,她悄然抽身远遁,仿佛又一根无形的丝线拉扯着自己,她终于情不自禁策马回到了天津。
她想看看故乡,想看看曾经和他一起住过的屋檐,想看看官衙院子里那一株腊梅今年是否又开了花,想站在腊梅树下带着笑容回忆当初一针刺入他的背后,将他生生定住动弹不得的黯然离别……
满载着过往的回忆,又是一个风雪漫天,腊梅绽放的季节,唐子禾悄然回来了,然而来不及寻找回忆的痕迹,她却不得不快马加鞭离开。
秦堪有难,她怎能坐视?
朝堂争斗她不懂,那是男人的事,但争斗的一方是她的男人!
仅从两名茶客寥寥数语里,她便预感到不妙,当初秦堪领十万大军兵围霸州时,她也是这般感觉,她的感觉从来不骗她。
四面楚歌之际,她必须回去,与他共赴患难的人里,必须有她。
※※※
京师宁国公府。
徐鹏举盘腿坐在暖炕上,嘴唇上下快速蠕动,小公爷虽然是吃货,但吃相倒是很文雅,这跟国公府的良好家教分不开,再怎么喜欢食物,也不容许他表现得像土狗遇见了骨头似的又舔又啃。
徐鹏举吃东西的样子很……神圣,通常用双手捧着食物,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它,然后充满虔诚地一口咬下去,食物在嘴里咀嚼时不停抬头张望四周,目光有种淡淡的警惕,好像随时有人冲出来把他手上的东西抢去似的。
秦堪跷腿坐在椅子上含笑看着他,看徐鹏举吃东西比自己吃更有趣,像松鼠啃坚果似的,蠢萌蠢萌。
徐鹏举吃的是蛋。秦堪前几天兴之所至顺手发明的茶叶蛋,这个年代茶叶蛋还不存在,是个很新鲜的玩意,煮好后冷浸四五个时辰,味道正是香浓之时。
对于新奇的吃食,徐鹏举永远不会拒绝的,秦堪怀疑就算把狗屎换个别致的方式摆在盘子里,他也会毫不犹豫一口吞掉,更别提香浓扑鼻的茶叶蛋了。初见时便两眼放光,二话不说直接吃了四个,现在已开始朝第五个奋斗。
“呃——”
吃着吃着,徐鹏举忽然翻起了白眼,嘴张得大大的。
秦堪好整以暇地打了个手势,一旁端着凉水的丫鬟急忙将水递到徐鹏举嘴边,然后使劲帮他拍着背,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
“这么好吃的东西居然不早做出来,你的良心被狗吃了?”缓过劲后的小公爷脾气不大好。
秦堪叹道:“你不正在吃蛋吗?怎么又惦记上我的良心了?小公爷,第五个了,这东西偶尔吃一个当是消遣,吃多了对身体可没好处,适可而止才是。”
“偏要吃,你少管,叫你家厨子再做一锅,小爷我带回去吃。”徐鹏举嘴仍没停,边吃边含糊不清地道:“我这辈子也就剩这么个雅好了,谁拦我谁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徐鹏举嘴巴张合着,眼里却有一种看不到未来的迷惘。
前世死后运气好,随机分配时投了个好胎,生下来不差钱不缺衣少食,爵位也四平八稳地等了他一百多年,就等他继承,如果没有造反当皇帝的心思,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爵位也到头了,秦堪有时候设身处地帮徐鹏举想想,真觉得这辈子实在没什么挑战,这样的日子真是……很幸福啊。
连吞几个茶叶蛋后,吃货如小公爷者也不敢再多吃了,怕被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