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如狼似虎的厂卫在内阁,都察院和六部官员的默许下被放出樊笼,向世人亮出了狰狞的獠牙,一时间京师乃至北直隶被厂卫折腾得鸡飞狗跳,民间怨气沸腾却敢怒而不敢言。
京师四门被整整关闭了五日,这五日内连条狗都不准进出,团营将士也紧急入城与五城兵马司调防。五日里,京师民居闹市只听得官兵喝骂,妇孺哭泣,奇怪的是,这回竟连一向嘴贱的言官们也对百姓们的怨气视而不见。
言官嘴贱,但不蠢,皇帝丢了是天大的事,敢说一句扰民之类的话,等待他的将是被毫不留情地拿入诏狱,以及厂卫无数惨绝人寰刑具的严审。这个节骨眼,任何道理都没法讲,皇帝的下落才是朝堂文武官员的第一要务。
然而京师毕竟是大明最大最繁华的都城,关闭五日已是朝堂官员们能允许的极限,再关闭下去必有变乱,于是五日后,内阁再次召开廷议,在众臣铁青的脸色和黯然的叹息声中,城门不得不再次开启,恢复官员百姓进出,只不过厂卫番子校尉们仍紧守四门,所有进出城门的人不论贵贱,必须严格检查,连出城的粪车也被打开仔细查验,弄得城门处臭气熏天,守城的厂卫和兵丁却也无可奈何。
相比京师臣民的惶然不安,秦堪仔细思虑过后,心中反倒有些踏实了。
君在内反不如在外,朱厚照被高凤偷运出宫,生死尚可期待,但若一直待在豹房内,等到新君朱厚熜登基后,秦堪敢肯定,朱厚照能活着的日子绝对不多,哪怕他在豹房醒过来,新登大宝的朱厚熜也会有办法弄死他。
如此一想,秦堪顿觉豁然开朗许多,现在唯一的担忧便是朱厚照十日之期已过,他的生死却是最大的悬念,除了每日督促厂卫仔细搜索亦别无办法。
搜索多日,不得结果,京师朝臣愈发惶恐不安了。
就在这种不安的气氛中,兴王朱厚熜的车驾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到达京师。
※※※
已是九月中旬,京师渐渐有了一些凉意,略带几分萧瑟的秋风里,兴王朱厚熜的车驾在两千多名王府侍卫的护侍下,来到京师朝阳门前。
朝阳门早早便打开了城门,门前三里地全部净水泼街,京师官员百姓从寅时便分两列等候官道两侧,黑压压的上万人立于路边却鸦雀无声。
宁国公秦堪也穿着蟒袍立于路边,作为勋贵一员,他所立的位置很靠前,仅次于第三代英国公张仑和保国公朱晖之后。
离城门尚距一里之远,朱厚熜身着大红色衮冕,中间绣补一条金色的团龙,几与皇帝龙袍没有区别,但细心观察的话,藩王衮冕正中的金龙只有四爪,而皇帝龙袍却有五爪。
少了一爪,便是皇帝和亲王的区别,可谓云壤。
朱厚熜在随行太监的扶侍下缓缓走下车辇,道路正中等候的大臣以张仑和杨廷和为首,纷纷躬身长揖为礼。
“臣等,参见兴王殿下。”
朱厚熜即位已是铁定的事了,但他没正式登基以前仍只是藩王,众臣行礼亦无需跪拜,这是朝廷的礼仪。
既然还只是藩王,诸臣躬身行礼之后没等吩咐便很自觉地直起了身。
朱厚熜如今才十二岁,可奇怪的是,不知他的父亲兴献王请了哪一位绝世大儒教导这个儿子,十二岁的年纪竟表现得比朝堂的老狐狸更老辣。
看着面前那道巍峨高耸的京师城墙,朱厚熜眼中闪过一丝兴奋激动之色,随即很快消逝不见,转而换上一副天真无邪且焦急担忧的模样。
“陛下何在?可还安好?”
这是朱厚熜下车后说的第一句话。
满朝文武心中怎样的感觉秦堪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心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然后一颗心像江中的石块,沉入不见底的深渊。
如此年纪,问出一句如此恰到好处的话,该夸他少年老成,社稷有望,还是该提防此子心计城府深不可测?
杨廷和似乎也对这句话颇为吃惊,本是一句平常的话,但出自一个十二岁孩子的嘴里却从里到外透着诡异,只因这句话说得实在太恰当了,恰当得连杨廷和这样的四朝老臣都有些无所适从。
“臣等有罪,臣等万死……”杨廷和犹豫了一下,终于跪在朱厚熜身前,语气沉痛地道:“臣等不察,正德十四年七月中,内库总管高凤盗用司礼监印信和御马监虎符,私自调动豹房兵马,竟将昏迷中的陛下偷偷运出豹房,至今仍不知所踪……”
朱厚熜浑身一震,脸色迅速阴沉下来。
皇帝失踪,生死不知,教他这个新任的皇帝怎么登基?名不正言不顺且先不说,哪怕真正登基了,待不知哪年哪月那个失踪的前任皇帝又生龙活虎地回来,那时他该禅让皇位还是下令弄死他?若论大明的历史,当年英宗皇帝被瓦剌活擒后放归京师,还真玩过这么一出复辟的把戏,事实证明英宗皇帝玩得很成功,三下五除二就将皇位抢了回来,他朱厚熜可不想步代宗皇帝的后尘。
有那么一瞬间,朱厚熜甚至有种扭头就走的冲动,正德皇帝失踪对他来说风险太大了,生也好死也好,终归在他掌握之中他才能安心登基,如今正德失踪,这皇位随时都有被颠覆的可能,而被颠覆的下场,横竖都是个死啊……
脑海中心念电转,几番犹疑,几番踯躅,然而朱厚熜终究没舍得迈开打道回府的腿。
紫禁城里的皇帝龙椅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仅仅只有一步便可君临天下,面南而王,享受世间唯我独尊的地位,就差这一步的距离便要放弃唾手可得的九五极尊位置,换了世上任何人,谁会舍得?
迎着满朝文武好奇打量的目光,朱厚熜垂下头,神情几番挣扎,渐渐恢复平静,很快,他的脸上又露出孩童般天真的模样。
“你是内阁首辅杨先生吗?”朱厚熜看着杨廷和问道。
杨廷和躬身:“老臣正是。”
“厚熜给杨先生见礼了。”朱厚熜朝杨廷和长长一揖,杨廷和急忙还礼,连道不敢。
朱厚熜固执地行完礼,然后直起身问道:“敢问杨先生,陛下尚在,何故再立新君?厚熜年方未及弱冠,只听内阁诏唤而来,至于叫本王来京作甚,却一概不知,杨先生请看在厚熜年幼无知的份上,切莫误了厚熜。”
话说得很文雅,但意思却有点耐人寻味,翻译过来的大意便是:你个老混蛋,皇帝都没死你把我叫来,我来了你却告诉我皇帝不见了,你想害死我吗?
第731章 三请三辞
一个仅仅十二岁的孩子,与四朝老臣对话滴水不漏,对答如流,官道两侧所有大臣心中生出一股诡异的感觉。
这孩子……简直是妖孽啊。
想想咱们的正德皇帝十二岁时满世界的闯祸惹事,不是玩烟花烧着东宫偏殿就是文华殿内扔炮仗吓唬当朝大学士,跟眼前这位兴王殿下比起来,朱厚照被比得连渣儿都不剩了……
单从表现上来说的话,人群中的秦堪此刻都情不自禁为朱厚照感到脸红,血缘相近的堂兄弟,看看人家这王爷当的,再看看你这皇帝当的……
脑海里闪现各种想法,各种感慨,官道正中,朱厚熜却开始出招了。
缓缓环视周围的朝臣,朱厚熜幽幽一叹:“陛下尚在,尔等却迎立本王为君,诸位这是陷本王于不忠不义,教本王如何答应?罢了,来人,扶本王上车,回湖广安陆州。”
杨廷和急了,甭说眼下朱厚照失踪,国朝无主,就算朱厚照没失踪,躺在床上已是危在旦夕,太医都已断言活不过十日,迎立新君已是必然之事,而朱厚熜却是皇位唯一的合法继承人,现在人已至京师城外,怎能容他离去?
杨廷和一个箭步跨过,拦在朱厚熜面前,躬身道:“兴王殿下请留步,陛下病危,并无子嗣,殿下是臣等与宗人府合议后的最佳继承人选,为大明社稷千秋万代计,为朱家江山万世鼎盛计,老臣代满朝文武恭请殿下留京,待得时日后即皇帝位,君临天下。”
道路两旁的大臣们全部跪下,齐声道:“臣等恭请殿下即皇帝位。”
“陛下尚无下落,本王怎可做出这等大逆之事,尔等休要误我,快快让开,本王要回藩地。”
“殿下不可回藩地,国朝无主,天下不安,动荡即在眼前。求殿下留京解国于倒悬,挽狂澜于即倾。”
朱厚熜跺脚:“尔等这是在害本王!来日陛下若回来,见皇位已由本王所代,陛下大怒,本王及兴王一脉必有灭族之祸矣!”
杨廷和想着太医和唐子禾对朱厚照病情所下的诊断,咬了咬牙道:“未知殿下通读本朝史书否?”
“本王四岁启蒙,十岁已通读古今史书,如今正研习圣贤经义。”
“既通读史书,想必殿下应知土木之变后,代宗皇帝登基理国,后瓦剌放英宗归京,时有吏部尚书王直向代宗上疏,疏曰:‘陛下天位已定,太上皇还,不复莅天下事,陛下崇奉之,诚古今盛事也’,今日老臣亦想将这句话向殿下重复一遍,不知殿下尚有疑虑否?”
朱厚熜闻言两眼圆睁,再怎么形若妖孽,他毕竟也是十二岁的孩子,论城府终究比那些朝堂老狐狸差了一筹,听到杨廷和这句保证,朱厚熜终于不淡定了,眼中透出一股浓浓的权欲。
杨廷和这句话什么意思呢?意思很简单,你安心当你的皇帝,哪怕将来正德皇帝安然无恙回来了,我等仍奉你为皇帝。正德嘛,就当个不理政事不掌军政的太上皇,你平日装个样子崇奉他,敬重他,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就好了。
当然,当时吏部尚书王直上疏的这番话里戳中了代宗皇帝不愿迎英宗回京的小心思,以至于事后小心眼的代宗皇帝恨不得弄死王直这个事实,杨廷和很明智地略过不提,而朱厚熜不知是年幼还是故意装作不懂,也略过了后来的史实,直接开启欣喜模式不可自拔。
杨廷和话音落后,朱厚熜怔怔呆立原地,神情挣扎犹豫,良久,重重一跺脚,仿佛下定了决心,道:“不行,陛下失踪,我等安心等候陛下回来方为人臣之道,本王怎敢……”
众臣躬身打断了他的话:“恭请兴王殿下即皇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