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衣服都破了一块,喏,擦擦吧!”
晓恩向来大而化之,这番话虽挟杂着女儿家的羞态,但仍是落落大方。她拈着手绢递在松吟面前,见他仍是昂着头不理睬,索性伸手去擦拭他肩上的破皮。
“你要不高兴,那我就不要笑,不跟你赖皮嘛!我刚刚可是救了你,算还了踢你的那一脚,还有我刚刚的笑声,喂!扯平吧!谁都别欠谁!”
人家都这么低声下气了,堂堂一名男子,难道真的这么没风度?松吟觉得这女孩把他弄得好幼稚,他拉不下脸跟她一样佯装无事,又不能真气得跑开,只好接过手绢。
这是第二次了,这条手绢上还沾着午后他挨了一顿毒打的血迹,他触着、摸着那丝帕,不禁心软,气也消了一大半。
晓恩的嫩脸红通通的,不知是因为那阵大笑,还是想到那令人羞涩的事情。当轻风拂动着她柔软的发丝,透过树林子筛落下点点夕照,罩着眼里闪烁愉悦光芒的晓恩时,松吟整个人呆若木鸡,竟无法轻易将目光从这俏皮清丽的女孩身上移开。
见他又开始发呆,晓恩嘴角扬了扬,又捶捶胸口猛咳,显然正极力忍住笑。直到松吟尴尬地撤过头去,她才蹦蹦跳跳地先他跑出树林子。
“走了啦!呆子。”晓恩背着他无声地大笑三回,才敛起笑容,回过头甜甜地喊。
“哇!好累,好累!”晓恩猛拍胸口,拉着呆书生在闷湿浓密的山林里连钻带爬地逃命,简直被那高升酸腻的热温给弄昏了。
好不容易钻出山头,借着一点点儿晚风,她放开书生,毫无顾忌地仰躺在草地上直喘。
萧松吟虽也汗流使背,但体力还负荷得来,一路上他只觉得自己撞邪了,竟被个陌生女子牵着乱走,一时也失了主意。
“喂!一路上老叫你呆子、呆子的,你一点儿都不生气?”她翻个身,发髻上沾带了几丝草屑,使她笑起来更显娇憨。
松吟这才想起,除了知道她叫‘小小“,不!”晓恩图报“,喔!也不是!”晓恩“之外,他对她竟一无所知。那些谎言是不用再说的啦,定是她编扯的一派胡言!
“在下……呃……”他摸摸头,傻笑。“你已经知道了。”他拭去汗水,小心地整衣坐下。
“又来了!”晓恩白他一眼,翻过身,背着他侧躺。“你可不可以别再用那些话压人?我是个粗人,说话要真像书上那么之呀也的,命不都短了一半儿?”
萧松吟学乖了,他安静地不吭声,只是望着这女孩,眼底闪过数百种有关她的猜测。
现下心情放松了,他不自觉地想起方才和她的肌肤相触,他的手……松吟脸颊发热,暗骂自己下流!
虽然不知她来自什么地方,又老把自己弄得跟傻瓜似的,但他仍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率真天性,以及不时流露出的豪爽开朗给吸引!
“喂!萧大哥,你不介意我这么叫吧?”她撑着手肘坐起,对他展齿一笑,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想你才不介意呢!这可比呆子好听多了。那些软家伙为什么要打你?”
何止不介意,给她这么甜甜地一叫,松吟心里竟有轻飘飘之感。
“啊?”他讪笑地迎着她坦白的注视,才敛神专心回话。
“姑娘知道王振这个人吗?”
“那个是男人,又是女人的太监?”
松吟咳了咳,听闻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本该大惊失色,但他却被这句措辞弄得差点儿要笑出来。这话是谁教她的?要给东厂的爪牙听到,可是会犯下抄家灭门的大罪!他认为还是该让她知道,这对她比较好。
“贺家在京城是个有名的家族,因为贺斐意的父亲——贺龙震是王振的义子,所以……”
“裙带关系?”对她无礼插话的行为,松吟仍是微笑着点头。
“数年前,我在朝廷任大学士时,娶了贺家之女斐贞……”
一听到他早有了妻室,还是那个软骨头的姐妹,晓恩心里可恼了。她掩住两耳,噘嘴说道:“人家不听了!”索性连眼睛都闭上了,不知怎么地,鼻头酸溜溜的,委屈得直想哭。
才说没几句,松吟不知犯了她什么忌讳,只见她拿背对着自己,一头垂腰的秀发仿佛写着“我生气了”四个大字,弄得他面子挂不住,也跟着闷闷地以背对她。
“她好看吗?”晓恩深吸一口气,把莫名的怒意压进心坎里。
“嗯?”松吟不明所以,傻愣愣地望着她。
“那个姓贺的女人,唉,就是你妻子啦!”晓恩跺跺脚,伸手去拔身下的小草。
问这个做什么?那女人一定美呆了,说不定比浣浣还漂亮!从来没有一刻,晓恩对自己的容颜表现得如此介意。说什么天生丽质,她一辈子就是这张脸,唉!她好羡慕浣浣,长得那么漂亮,那种感觉一定很好!
“斐贞,她是个好女人。”思及往事,松吟的眼神变得很悠远。“当初她会嫁我,是因为王振想利用她来牵制我,好助长他的势力,以便在宫中行事更无所忌惮;但是我对朝中的谁是、谁非根本没有兴趣,把事情做好,这才是我的原则。贺家后来看清了这一点,千方百计地逼她改嫁,以便可以找借口铲除我!”
“然后呢?”晓恩被他的述说,还有他思忆的笑容吸引住了。
“朝纲不振,皇上宠信奸佞小人,没多久,我的恩师遇害,满朝皆知是王振指使贺家所为,却无人敢谏言。我一人孤军无援,终于对仕途灰心绝望,带着斐贞辞官,回到夔州归隐。
“好歹你跟那个姓贺的多少都有点儿渊源,他没必要这么绝情,你又干嘛打不还手?”
松吟悲伤地笑笑,摸摸下颚的瘀伤。“我答应过斐贞,今生不再与贺家为敌,她一生夹在我和她父亲之间,只有吃苦受罪;末了,也只央求我这件事,我又怎能不信守诺言呢?其实现在想想,那些对我的侮辱也没什么,我只是替斐贞难过,要是她泉下有知,恐怕也会为她弟弟的薄情寡义而泣。”
死了?晓恩咬着唇,沉默地望着松吟,生离死别对她来说,像团朦胧的烟雾。母亲在生她的时候难产,自小陪着她的一大家子长辈,疼她、爱她都来不及,她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难过的,真要强说,便是她从未下山的缺憾了。
一会儿晓恩决意撇开这些烦人的话题,伸手去探他肩头的伤,此举又把松吟好不容易才有的从容不迫给彻底击溃。
“你笑起来好好看,是不是做秀才的都像你这般模样,笑起来刚刚好。”
“什么……叫刚刚好?”他哭笑不得。
“就是……”她张大嘴,装出卜老虎难得笑翻天的样子,声音吼哈、吼哈地蹦出来,松吟瞪着她喉咙深处,瞠目结舌。“这样就是太粗犷。”说完她又抿紧了嘴,尖尖的笑声从喉头阵阵传出,袖子还有意无意地拂过下巴。“这样就太小家子气了,像那个姓贺的软骨头。”她收了笑,很认真地说。
松吟瞪着她足足有一分钟之久,然后他趴在地上,剧烈地颤抖着,晓恩被他这个怪样子骇住了,只能傻傻地瞪着他突来的举动;好一会儿,她才看出来他在笑,没命地疯狂捶地大笑。
松吟咧开嘴又喘又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连眼泪都挤出来了。喔!老天,他服了,他真服了这位姑娘,还没有一个女子到了她这年纪还这么孩子气;奇怪的是他一点儿都不觉得她很粗野,真的!他不停地笑,越笑越开心,好像这些年来,郁积在他胸中多年的心结,都因这一笑而烟消云散。
真奇妙,他下午还在为她的无礼而考虑拒绝这个姑娘,然而现在,他却对她好生感激,这姑娘帮他把忧愁全丢光了。
“喂!有什么好笑的?你们男人本来就这么奇怪吗?”晓恩虽不以为然,但见他一扫脸上不豫之色,不觉自己也开朗多了;
“你包袱里的《道德经》要用来做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能开口说话了。
“这个啊——”她耸耸肩膀,随即拍拍包袱,朝他嫣然一笑。“这用途可大了,别小看这叠纸,必要时可以当救命符来用用;可惜,还差了五百呢!”
“到底做什么?”、他笑问。
“这就说来话长了。打从小呢,我爹就疼我疼得跟宝贝似的,连根指头都舍不得让人摸一下。我这人又别扭得很,没事就老爱故意跟我爹唱反调,有几次把他给惹火了,他不打我,就隔着老远地骂我,年岁越大,我就越皮,后来爹根本管不动我了;直到侯老头上山来,爹见他认得几个字,就把我丢给侯老头,跟着他识字念书。刚开始我坐不住,老跟浣浣在课堂上作怪,没事就跟侯老头顶嘴,气得侯老头拎着竹条子朝我抽来,爹知道了,好生气喔,勒令不准他再碰我一下,侯老头没法可想,只好罚我背老老头和庄老头的书,一面背,一面写,如果不写,就不给饭吃。怎知这法儿爹也赞成,好几次我气得牙痒痒地,但是小肚皮不争气,只要一咕噜,我就只好忍气吞声了。”说完,她微怒地拍拍自己的肚子。“这招顶有用的,浣浣和我都怕死了。这回如果我被抓回去,侯老头非要罚我写上三千遍不可,所以我一定得预先写好才行!”
老老头和庄老头?松吟大笑出声,这女孩果真淘气!
“你爹是个猎户?”那就难怪她的言行不雅了。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要不是前几天跟爹大吵一架,气得溜下山,可能这一辈子我都要老死在山上呢!我爹常说山下的人哪——男的坏,女的恶,老的奸,小的诈,没一个好东西!说什么都不让我出来见识见识,真是的,我以前还被唬得一愣一愣地,真可恶!”
原来她从没下山过,难怪她那些犯禁忌的话老像流水般无端地冒出来,而她的举止也一直没有什么该与不该,对与不对的界线。
他不自觉地微笑着凝视她,晓恩有股令人欣羡的活力,比起在世俗规范下,从小就被训练得安静顺从的女子,她散发出来的天真活泼尤其难得!
难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