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茫然看了看院子,是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连竹林里唯一的那棵花树都不差。可是地道口呢?她走回台阶,空乘示意弟子开门,绿萝推开门,灯笼的照耀下,禅房内陈设很简单,中间是阿弥陀佛的像,左右两侧堆满了蒲团,没有床榻,没有衣物架子……
她又回到窗外,窗棂上也没有刀子捅出来的小洞,整个窗棂纸不是新糊的,陈旧且积满了灰尘……
众人怜悯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只有微微的夜风吹拂竹林,沙沙作响,只有明月留下斑驳的影子,在脚下不停晃动。
“我……我……”绿萝忽然怒气攻心,身子一软,当场栽倒。禅堂草木,佛影青灯。月光在庭前屋后,氤氲在轮回梦里。
少女浑身热汗,不安地在睡梦中挣扎。玄奘坐在床榻边,拿着湿毛巾给她擦拭额头的汗水,一盆水早已经凉了,波罗叶端出去哗地倒在庭院里,明月便在地面上荡漾。
“恶僧……你这坏人,为何不相信我……我没有骗你……”
绿萝双眼紧闭,在梦中兀自是咬牙切齿的模样,但语调却透出无比的轻柔之意。玄奘怔了怔,眉头深锁,悠悠一声叹息。
“玄奘……玄奘哥哥……别走,有鬼,有鬼……咬我……”绿萝惊悸地挺直了身子,浑身僵硬,仿佛经受了极大的痛苦。
玄奘呆住了,静静地凝视着少女潮红的面颊,古井无波的禅海深处,似乎有些东西微微一动。他微微闭住双眸,随即就散了,四大皆空,空空如也,便如这历经亿万劫的佛,也逃不过灰飞烟灭的命运。佛到了至境,终归是一个无。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掌,按在绿萝的额头,单掌合十,低声诵念《大悲咒》。低沉而富于穿透力的声音震荡在禅房,震荡在少女的耳鼓,心海,灵台。
通天彻地的,一念大悲咒,天上的天神,都要'〃文〃'恭恭敬敬'〃人〃'地来听你'〃书〃'诵咒,一切'〃屋〃'鬼,都要合起掌来,跪在那儿静听你诵大悲咒。在地狱里,有一个孽镜台,你一生所造的孽,到那儿都显现出来。诵了大悲咒,他可以用孽镜给你一照,你的孽都消灭了,所造的业都没有了。那么在地狱里,就给你挂上一块招牌,说:“名唤绿萝的少女啊,你们一切鬼神都要恭敬她,都要去尊重她,她是一个受持大悲咒的人。”
绿萝渐渐恢复了平静,口中呢喃着,缓缓沉睡。
波罗叶长叹了一声:“今天的,事情,有些,诡异。”
“何来的诡异?”玄奘淡淡道,“道家养空,虚若浮舟;佛法云空,观空入门。世事万象,皆是表象而已。”
“法师这话,来得,深奥。”波罗叶挠挠头皮,“咱,不懂。法师,你觉得,这事是,绿萝小姐的,幻觉?”
“不是。”玄奘道。
“哦?”波罗叶精神一振,“为何?”
“她身上有血。”
“那是,寺庙里,真的,有密道?空乘,真的,被她,杀死了?那活着的,空乘,是谁?死了的,空乘,是谁?为何,那禅房,没有,任何线索?”波罗叶一迭声地问。
玄奘不答,露出浓浓的忧虑。
“法师,我有,大胆的,推测。”波罗叶道,“会不会,您的兄长,长捷,根本没有,离开,霍邑。他就在,这寺里?”
玄奘长叹一声:“贫僧还没有长出一双能够看透纷纭浮世的眼。”
但波罗叶见他听了自己大胆的推测毫不惊异,显然心里也想过这种可能,不禁大感振奋:“法师,要不要,我,查查?去,观音殿,婆娑院?”
“不用查。”玄奘摇摇头。
“为啥?”波罗叶急了,“您来,不就是,找长捷,吗?整日在这,禅房,打坐,念经,长捷他,能自动,出现,吗?”
玄奘看了他一眼:“一瓢水中有浮游三千,一粒沙里有无穷世界,这兴唐寺就仿佛一片龟裂的大地,裂纹纵横交织,沟壑遍地。我只要站在这里,这裂纹里的风,沟壑中的影,就会传入我的脚下。禅心如明镜之台,本无裂痕,如今既然生了,只会越来越大,迟早要将我的脚陷进去,何必要费心寻找?”
“我还是,不懂。”波罗叶摇摇头,“您就,不能不,打机锋?”
玄奘笑了:“参佛久了才能顿悟,你不参,自然悟不了。”
波罗叶终于受不了了,疯狂地揉着头,烦躁地跑了。
这一夜,霍邑县的后衙也是灯火通明,郭宰和李夫人对坐在坐毡上,空气沉闷。
“夫人,早些去休息吧!火灾的勘察和尸体勘验都需要耗费时日,虽然今晚结果能出来,却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郭宰怜惜地看着李优娘。
“妾身怎么能睡得着?”李优娘哀叹一声,“这事也太过蹊跷,一百多口子人,说没就没了,偌大的世家,根居然一夜之间断了。我这心里……”
郭宰摇摇头:“夫人,你想这些也没用。来,喝口茶提提神。”他起身斟了一杯茶,送到李优娘手边,见她慢慢喝了下去,才略微安心。“这几天你太过焦虑了,你也莫要担心。晋州刺史赵元楷大人虽然发下公文下令严查,但是天灾还是人祸谁也说不准,对我也没有特别大的压力。嗯,一切有我。”
李优娘勉强笑了笑,握住他的手,眸子里尽是柔情。郭宰顷刻间醉了,为了这个女人和这个女儿,再难不都为这醉人的一笑么?
“大人。”正在这时,客厅外响起匆忙的脚步声,马典吏带着两名差役抱着一大摞公文走了进来,到门口放下灯笼,进了客厅。
郭宰霍然站了起来:“都勘验完了么?”
“是,大人。”马典吏把一尺多高的公文放在地上,跪坐在坐毡上,擦了擦汗,道,“两名县尉带着仵作还在收拾,一百二十三具尸体,每一具都填写了尸格,有详细的勘验记录。另外附有卷宗,对尸体勘验结果进行了综合,供大人过目。”
郭宰看了看厚厚的尸格和卷宗,心里忽然便是一悸,这每一张纸,都是一条人命!
他颓然坐下,摆了摆手:“罢了,本官不看了,你且说说吧!你们两个也辛苦了,”他朝两名差役摆了摆手,“本官备了点心,在旁边的食床上,自己取了吃吧!这都三更了,不让你们吃饱,回去还把婆娘们叫起来做饭么?”
两个差役笑了:“谢大人赏。”
“大人。”马典吏却顾不上吃,拿过卷宗翻起来,“经勘验,除了三十五具尸体烧成焦炭难以辨认,五十九具尸体的口鼻之内皆是烟灰,深入气管,双手双脚皆蜷缩,可以确定是活着被烧死或者呛死,并非被杀后放火。大半尸体表面除了烧伤,没有别的伤痕,更无利刃损伤,剩下的尸体因为房屋倒塌被砸压,头颅破损,肋骨及四肢折断,亦造成致命伤。”
阴森的夜晚,沉黯的县衙,一百多具尸体的勘验,即使说起来也是阴风阵阵,令人脊背生寒,可郭宰浑然不觉,皱眉道:“那就是说,这些人的死亡都是因为这场大火了?没有其他人为的痕迹?”
“不好说。”马典吏道,“有些尸体很怪异,确切地说是被烧死的尸体很怪异,要说人身处火场,浑身起火,剧痛之下势必翻滚挣扎,这样会导致身体各处都被烧伤,且伤势大体均匀,最终死亡之后身子不动弹,火势才会在其中一面烧得最旺。”
“对,常理的确如此。”郭宰想了想,“这些尸体里有古怪?”
“有。被烧死的不少都是胸腹处被烧伤严重,几乎成了焦炭,但脊背处的肌肤却没有遭到一点火烧的痕迹。”马典吏道,“这种情况在四十七具尸体身上都有。”
“这是什么缘故?”郭宰骇然色变,他看了夫人一眼,李优娘的眼中也骇异无比,“难道说,这些人是躺着被火活活烧死,一动都不动弹?”
马典吏脸上露出凝重之色:“没错,从道理上判断,的确如此。他们就那么躺着,被火烧死,连身子都不曾翻过。”
“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可能啊!”郭宰喃喃道,“难道是这些人在起火时都处于昏迷状态?”
“朱、刘两位县尉大人推断了一下,说是有两种可能。”这点太重要,马典吏不敢自己作出结论,引用县尉大人的话,“要么这些人死前已经被浓烟呛晕,活活被烧死;要么是中了迷药,于沉睡中被烧死。第一点是常有的事,至于第二点,两位大人和仵作还有争议,因为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一种迷药能让人在烈火焚烧的时候仍旧沉睡不醒。”
“没有么?”郭宰喃喃地道,和李优娘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睛里的恐惧。
“还有什么?”郭宰强打精神问。
马典吏翻阅着卷宗,也不抬头,说道:“还有一点,现场勘察,周宅储水防火的大缸里,水依旧是满的,也就是说,火起之后,周家竟没有任何人想着去提水灭火。盆,桶,罐,都在原地,没有人动用。邻居也没有人听见周宅内有人示警和惊叫、惨叫,这点大人之前已经查访过,不过两位县尉大人认为这是最值得怀疑的一点。难道这些人就一言不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火烧死?”
“本官知道,当初向州里递送的案卷中也详细写明了。”郭宰看来疲惫无比,小山般的身躯软绵绵的。他打了个呵欠:“太晚了,今日劳烦你们到这个时辰,本官也深感惭愧,早些休息吧!这些尸格你还是带了回去,卷宗留着,明日本官带到衙门即可。”
马典吏等人急忙起身,客气了几句,抱着厚厚的尸格走了。
大厅里一片寂静,夫妻两人对坐无语。李优娘垂着头,一缕青丝散在额头,看起来憔悴无比。郭宰心疼了,替她撩起头发,喃喃道:“夫人……没事,一切有我。”
李优娘凄然一笑:“相公,你不必瞒我。你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对不对?”
郭宰愕然片刻,脸上露出一丝哀痛:“你在说甚呢?别胡思乱想了。”
“别人不知道,你不会不知道,这个世上,当真有那能够令人火烧水淹也无法挣扎的迷药。”李优娘凝视着他,“当初玄奘法师中了迷药,险些在水中淹死,波罗叶说得明明白白,你是在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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