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日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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绚日春秋- 第8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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顷刻之间,他们已经到了后山,只见那对面地坪地上修了几座坟冢,碑石青灰,前方有几挂杨柳,一树纸钱,空地被人平整。

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分明地看到碑前放着酒食,一旁,并列了几间草庐,放着几匹马,连忙滚下马,还没来得及问,看到了几个游牧奴隶,健氏的向导。

健氏的向导一见他就连忙跑来,说:“老爷子去访友了。”

狄阿鸟一把推开他,扑到坟前大哭,哭了数声,回头抓了一个游牧奴隶,黑着脸咆哮:“坟冢是你们修的?!”

那人吓傻了。

健氏的向导连忙过来拽,试图将他们分开,不停分辩说:“他们只是守墓的,为他们的主人守墓的。”

会是谁修的呢?!

健布。

只能是他。

狄阿鸟泪光盈盈,不知感激还是痛恨,仰天大啸一声,吼叫道:“伪君子。你这是要干什么呢?!”

他扑回墓碑,叩首说:“父亲大人,叔父大人,孩儿不孝……”

话没说完,眼泪鼻涕俱下。

几个游牧人拱成一周,纷纷趴下了,异口同声地叫道:“少主。”其中一个说:“柯尔帕特在此为主人守陵,已经快四年了,先主英灵若在,可开天颜,得见子孙,我等奴隶之身,皆感伤不能自制。”

狄阿鸟挥了一把眼泪,闻言爬回了头,问:“难不成,我三叔真葬在这儿?!”

柯尔帕特涕零说:“两位主人都葬在这里,我们几个,被侯爷所俘,受命守陵,在此苟延残喘。”

赵过去扶狄阿鸟,连忙在他耳边说:“阿鸟,你快自制呀,里头肯定有问题。”狄阿鸟心里一凛,暗道:“是呀。”他揩了揩眼泪,爬了起来,看到柯尔帕特,赶上一脚,大声说:“我父亲的骸骨已由朝廷交还,这是假的,假的,你们这些狗奴才,串通外人,到底有什么目的?!快点儿告诉我?!”

柯尔帕特几乎对天发誓。

忽然,有人在背后说了一句:“你父亲的确是安葬在这里。”

狄阿鸟一回头,发现是亭中下棋的那个中年人,判断出来了,哑然呆了片刻,随后不能自制地说:“果然是你。你到底是要干什么?!到底是什么用意?!”

健布摇了摇头,涩涩地说:“我哪有什么用意,不过是安葬了两位好友而已。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来的,也许会问我,会找我报仇,可我没想到,你反而寻来救我。”

狄阿鸟一扭头,看到他们家的向导已经站在他的旁边,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追问说:“这到底是为什么?!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你做这些,妄想让我放过你吗?!你个伪君子,我本来还以为,还以为你有苦衷,可是,现在,我明白了,你时时刻刻都留下一手,留下一手,你就不愧疚吗?!”

健布先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说埋葬的是两位好友,你也许不信,你叔父与我在战场上相遇,也许在你看来,根本没有来往可言。事实上,事实上,最后那一战,我们各乘骏马,相互厮杀,来回几十回合,不分胜负。突然,他停了手,问我,他的首级到底值钱多少?!我如实告诉了他,说,得汝首者,可封侯,赏钱巨万,倾尽内帑。他便说,我听说你是朝廷之中最负盛名的良将,不想死于奴辈之手,把这颗头颅送给你怎样?!我说,我若是想要,自己可以取。他哈哈大笑,说,昔日高阳帝借蚩尤之首安定天下,你若提了我的头,就能让你我儿郎们不再浪战而死。你若自取,怕是不易,虽然败局一定,我若驱众而走,恐怕你会后悔不及。”

狄阿鸟怔怔无语,实在是想不到,三叔自知必败,却无逃走之心,阵前自卖其首。

健布闭目怀念,淡淡地说:“我无疑受到了诱惑,当时几战,周遭已是血流成河,如果还要再打下去,又不知多少人抛肢断头,就算赢了,朝廷也要花费数年时间,不尽金银,清剿内外,怕更是一蹶不振,若得敌首安天下,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我嘴里不说,心里却接受了,于是他撞刃而亡,而我取其首级,招降乃部。招降了乃部,我却在想,大势所趋,其不作隅顽,为保部众儿郎,果敢就死,实响当当一条好汉也,如果取其骸骨受赏,无疑居为己功,何况抛弃家国而言,我们都是同一种人,故而怜之,暗中收了他的骸骨,与你父亲安葬在一起,也算相守了战场的一诺:得其首安天下,葬之以还情。”

狄阿鸟厉声追问:“你隐匿敌首,就不怕朝廷治罪吗?!”

健布叹道:“此为君臣默契。无论何人献上其首级,朝廷皆倾内帑而不足以赏,不是什么好事儿。如果大功而不赏,怎么让那些有功的将士再相信朝廷的赏军。怕陛下一清二楚,只是默默容忍,不肯道破而已。”

狄阿鸟这才接受了。

本来就是嘛。

你知道大功无以赏的道理,这才隐匿尸首,埋于花阴,是知进退,而不是假好心,那我也不必欠你什么,是不是?!

狄阿鸟干脆晾下他,大摇大摆地祭拜一番,直到身后多了一位瘸腿的老人。

那老人来了便说:“实在想不到故人之子已年方弱冠,继承乃父之志了。”

狄阿鸟起身看了看他,冷静许多,但还是不大恭敬地问:“这位先生,不知与家父是知交,与家叔是知交?!”

老人丝毫不见气恼,淡淡地说:“我与你父亲是同僚,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狄阿鸟故作惊讶地“噢”了一声。

老人斜觑他一眼,又平视前方,说:“狄公陨落,乃命运不济,世侄却不该怪罪于功侯,这个世上最希望你父亲不至于落此下场者,也就是他了。”他喃喃地说:“有些事,你不能看表象,不能看表象,功侯诈降你父亲,将他与一大批的有功之臣押送京城,你以为他想自毁长城么?!你还只是个孩子,你明白这么做,是在干什么么?!”

狄阿鸟头脑轰隆一声,暗道:“是呀。当时那个局面,为了稳定形势,不该这么做呀。”

老人说:“功侯这么做,看似心狠手辣,打压到底,其实,他是为了让京城方面赦免这么一大批人,但凡位在枢要的大臣,都知道这种默契,臣下交恶,君王栽恩……如此而已。可惜的是,台亲王终究不知功侯苦心,行至州城,便已经下了毒手。”

他叹息一声,说:“事过境迁,许多人都已经开始忘了,等你功成名就的一天,就会有很多人拿这个事情冲功侯下手了。他常年领兵,得罪了多少人?!到时,就是功侯自己也说不明白,肯定栽到这上头。这就是朝廷,进去就是泥沼,浪打浪,浪推浪,到头清醒着的,没有几个,我以为我已经看清楚了,可是无力傲视,陛下一抬举,又不得不位就枢要,真不知道这把骨头会埋葬于何处,会不会还不如你父亲。”

狄阿鸟一阵颓然,而老人则潸然泪下。

第二卷 大漠孤烟 五十六节

狄阿鸟萎靡不振地回了家。如果那番话让健布一个人说,他带着戒心,肯定不会相信,但是健布没说。

健布只提到自己的叔父,却全然不提自己的父亲,无疑没有拿挟恩的姿态,甚至没有多作解释。

可是换作另外一人做一番诠解,却增加了事情的真实性。

当时仓州那个局面,几方势力纵横交错,健布却要押解一大批同党进京,不是什么正常反应,反倒会让形势更乱,到后来,张更尧若不是迫于外敌压力,几乎可以成为仓州王,不就是这个缘故造就的?!

作为健布,他即便没什么本事,可是凭寄显赫的一生,也应该为了稳定形势,而少牵连,可是意外的是,他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这是要干什么?!这是做给秦台看的,给秦台施加影响,换作另外一种可能,到了州城,秦台就可以下令,余者不过问,那么,这些不被过问的军官肯定会感恩戴德,仓州自然会迅速稳定,而父亲押进京,秦林大势已去,而秦台也可以亲缚于司马门下,说一声:“公辅受累了。”那么此时再交付父亲重任,恐怕父亲也不好因为秦林起兵的。

可以说,健布确实有救自己父亲的想法。而且,他肯定还有一个更不可说的想法,他想把秦台推向宝座,所以自甘站在阴暗的一面儿,可问题是,他看错了秦台,秦台可说是古来今往的第一人,反应不自信,又千奇百怪,表面宽大豁达,内心狭窄,与当今皇帝比较,恰好与当今皇帝相反。

就是这个秦台,他致始至终都没敢向王权一迈,逾越那一小步,使得国王在野,为人胁迫,而自己名不正言顺。

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处处不顺。

不顺之后,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自信,更是一点、一点地外流。

这么一个人,谁上台,手里都能拿到权,无疑不是一个蠢人,但他的表现也确实只能用奇怪来形容,似乎,他一边畏惧正统,一边蔑视正统,一边却又根本就不明白正统是怎么回事儿。

当时,手握重兵的健布是支持他的。

他本人掌宗室,另外握着禁卫军,什么事儿不能干?!就像某个朝代,一姓司马的皇族,不惜大战抢权,却都不大敢去握。

这个人已经被当今皇帝给赐死了,据说临死以前,还要说个秘密,可惜的是,当今皇帝本来要将他斟杀,听完之后,改赐自尽,倒也不知是什么秘密,自己还当一回事儿,说完了,却照死不误。

人已经死了。

仇恨呢?!自己的仇恨呢?!忽然之间,就没了,自己自认为是仇人的人,需要靠宽宏大量来抛释恩怨,大度一回的人,与家族恩怨纠扯不清,站在某种角度,不计各为其主,竟然对己家有恩。

恩怨没了,没了,让人觉得少点什么,举轻若重。

家里一切如常,该吵嚷的,还在为是不是吃寒食冲自己吵嚷,该微笑的,依然一心到自己跟前服侍,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狄阿鸟都忍不住在心底问:“你们竟不知道我们家的仇人一下变没了么?!”

你们知道仇恨曾经让我深夜难眠,两眼冒光,啃噬自己的胳膊,发誓要变得强大,终有一天去报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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