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氏摇头,叹了口长气。“小家伙是个硬脾气的人,被赶出去后,我见他在门口站了半天,眼里的恨意……唉,我看他气得吐血,只怕对沈家的仇是至死难休了。”
“他被气得吐血了?”沈晶晶莫名心里一疼,彷佛看见小时的自己。
某一天,她得知自己多了一个未婚夫,被爹娘带着去徐家拜访。徐家人都很有礼貌,就连对他们不甚有好感的徐老爷也不曾口出恶言,待人接物处处合宜,但天生聪敏的她还是察觉自己不受欢迎。
因此回家后,她便缠着爹娘想退掉徐家这门亲事。
她是沈家的独女,一直以来,爹娘待她也算不错,谈不上百依百顺,却也锦衣玉食地供着,还请来各种老师教她琴棋书画、女红中馈。
所以幼时,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受宠的,是爹娘心目中的宝贝。
但那一天,爹爹一巴掌打醒了她。爹爹说:花这么多钱养她至今,让她学会恁多才艺,为的就是将来能给沈家挣回更大的利益,岂容她说不嫁就不嫁?除非有比徐家更好家势的人肯娶她,否则这门亲是结定了,由不得她破坏!
之后,爹娘罚她三天不准吃饭,而那年,她才六岁,是奶娘每天偷些米粥、馒头给她果腹,否则现在她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那日之后,她彻底明白,在爹娘心目中,她并不是什么掌上明珠、千金小姐,只是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那种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痛楚,比鞭打、针扎更加疼上百倍。
而这样的“背叛”从六岁至今,她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因此对爹娘,除了彼此拥有血缘之外,已没有任何亲情可言了。
可徐青从小顺风顺水,何曾经历过这等风霜?他此刻的心情必然与她六岁那年时一般,痛彻心腑吧?
她莫名起了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那……奶娘,他此刻身在何处?可还安好?”
严氏愣了一下。她与沈晶晶虽非亲生母女,却更胜亲生,否则多年来,她也不会拚着被老爷、夫人责罚,死死护着这位小姐。
而沈晶晶对她也是敬重非常,否则怎会放心将自己的月例钱全部交给她暗中运作,更将自己将来的打算悉数告知,期使将来有个意外,两人可以一起脱出沈家这座牢笼,相依为命过活。
严氏很清楚沈晶晶自幼受到的伤害,因而对人生出极度的不信任,更养出一副冷淡心肠,事不关己、己不操心。
所以对于她让自己去跟踪徐青,又处处关怀他,严氏不免讶异。
“小姐不是想帮助他吧?”
沈晶晶想着多年来与爹娘上徐家拜访,徐夫人待她的温柔,徐老爷和徐青对她的疏离却合礼。
严格来说,徐家人至少做到了守礼,相比沈家的无情,沈晶晶很惭愧。
尤其是徐青……她耳畔一直回响着他高声嘶吼:沈伯伯、沈伯母,我是青儿……你们不记得了吗?
她也曾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喊着类似的话:爹爹、娘亲,我是晶晶,你们的宝贝女儿啊!你们怎忍心视我如货物……
这一刻,在她心里,徐青与她似乎合而为一了。
“就当是偿还沈家欠他的吧?我想知道他此刻身在何处,可有办法过活?”
“欠他的是老爷、夫人,与小姐何干?而且他对沈家的恨意这么浓,小姐若贸然接近他,我怕……”
“难道他还会吃了我不成?”沈晶晶介面打趣道:“奶娘,我知道你疼我,但是……他现在一无所有,又被最信任的人背叛,若无人拉他一把,岂不把一个大好人才活生生推入地狱?这是造孽啊,奶娘。”
“但将来他若得了势反过来报复沈家,小姐,你怎么办?”
“奶娘,他今年才十八岁,等到他功成名就,至少也要三、四年,那时……”她嘲讽一笑。“奶娘以为爹娘能容许我一无贡献地在家里吃白食?只怕他们如今已在商量该把我『卖』给哪户名门高第,以便为沈家取得利益呢。而我是绝不容许自己再被『卖』第二次的,所以……等他回来报仇时,奶娘以为我们仍留在沈家的机率有多少?”
严氏一听,也对,以沈老爷、夫人的势利,确实很可能在徐、沈两家的婚约解除一事闹大前,赶紧替沈晶晶再找一门好亲事。
而那时……她和沈晶晶早已规划好逃亡之事,以及日后归宿,笨蛋才会留下来被“卖”、甚至等着几年后徐青的复仇。
再者,严氏也是做过母亲的人,她当家的是山中猎户,力能搏虎,严氏初嫁时,见夫君英勇,好奇也跟着学了几天的弓马,称不上厉害,但等闲三、五混混也近不了她的身,这些本事后来她都教给了沈晶晶。
可惜,将军难免马上亡,她当家的虽艺业过人,仍在一次打猎中被狼群围攻,虽然杀退群狼,逃了出来,可到家后便因失血过多,咽下最后一口气了。
当时严氏已怀孕七个多月,受此打击而早产,生下来的孩子却连这个花花世界也没看一眼,便随他父亲去了。
那时她只觉整个天地都塌了,她所依靠的、爱恋的、希望的……全部幻灭了,她迷迷茫茫、生无可恋。
是邻居阿好婶见着不忍心,多方打听,得知沈府新生一位小姐,正在找乳母,便使银子将严氏送进了沈府,希望藉由新生孩子刺激严氏的生存意识,让她重新活过来。
果然,严氏一抱起刚出生的沈晶晶,想起自己那才出生便夭亡的儿子,便忍不住嚎啕大哭,惹得小晶晶也跟着哭。
但痛哭过后,严氏便待沈晶晶如亲女般,将满腔的母爱都送给了她。
可以说沈晶晶能有今日的坚强,严氏厥功至伟。
严氏母爱充沛,虽然有了沈晶晶,偶尔还是会想起自己早夭的儿子,如今再想起徐青……心里竟隐隐也有了怜惜之意。
如果能够在不伤害沈晶晶的前提之下,帮助徐青重新开始,岂不两全其美?
“小姐说的也有理。那徐家少爷目前就在城郊土地庙里暂时栖身,我看他七情伤心、身上又有被殴打的痕迹,状况应该不是很好,小姐若要帮助他,首先就替他请个大夫,帮他恢复健康,再谈其他吧!”
“也好。”沈晶晶颔首。“奶娘,大夫的事就请你去连系了。入了夜,咱们一起去城郊看他,问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能帮的,咱们就拉他一把,我相信以他的聪明才智,哪日高中状元、跨马游街,绝非难事。届时,他想做什么事,便都随他了。”
“小姐就这么看好他?”严氏打趣道。
“一个七岁就能诗文的人,又经如此变故,若还不知道努力上进,便枉称神童之名。因此我相信他定有金榜题名的一天。”
“唉,老爷、夫人目光太短浅,以徐青这等人才,只要稍加琢磨,何愁不能成器?届时为小姐博个封诰,改换徐、沈两家的门楣,又岂是难事?”
沈晶晶却在心里苦笑。以她的聪慧,怎会看不出徐青对她并无意思?他的彬彬有礼只是源于对她爹娘的好感,以及对两人婚约的尊重,倘使她真嫁了他,也只是有了一个光辉的头衔,至于什么夫妻恩爱,那还是别作梦了。
而今,他看破了她爹娘的真面目,又怎还会对她产生情愫?
他们注定了是两条线,永无交会的可能。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帮他,不是替爹娘赎罪,只纯粹为了他受伤时那心碎的嘶吼,她觉得自己若能拉他一把,等于也能将她从童年恶梦中拉回来一般。
“我爹娘的个性就是这样,永远也不可能改变,因此不提也罢。奶娘既已知他如今的落脚处,不如今晚我们就偷偷出门,去探他一探,看他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小姐当真要去?”严氏面上些许为难。“老爷、夫人似乎已有些怀疑我将功夫教予小姐,所以小姐才会对老爷、夫人的各种命令置若罔闻,如今——”
“放心吧!”沈晶晶截口安抚她道:“平时爹娘也许还会对我有所防范,但今日他们刚解决完徐家的亲事,必然要加紧商量去哪儿再给我找一桩能为沈家带来更多好处的良缘。至少今晚,他们不会有心思注意我的。”
“既如此,那就一起去吧!”严氏一边帮她准备夜出服,边道:“可小姐,那徐公子白日才遭到老爷、夫人的羞辱,晚上小姐又寻过去,只怕他不会给小姐好脸色看,小姐肯定得受些委屈了。”
“再委屈也不会有我爹娘这么光明正大『贩卖』亲生女儿的终身幸福来得委屈吧?”沈晶晶讽刺地扬眉。“我既能受得住爹娘的委屈,又何惧他徐青几个白眼?”
“就怕他将白日所受的气发在小姐身上。”
“他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难道还能打得过我?”
闻言,严氏愣了半晌,轻笑。“如此看来,这徐公子却是不足为惧。而且……小姐别怪奶娘多嘴,你俩同龄,小姐已知为自己将来打算,那徐公子却是在受尽赞美中迷糊了神智,只以为能对他说好听话的,便是对他好的,全然不知人间情事,这样的人……哪怕日后让他高中状元,也是酸儒一个,确非小姐良配。”
“无所谓,反正他本就看不上我,我对他也没太大意思,配不配,我不在乎。”
更重要的是,若亲生爹娘都能将她视作货物,亲情荡然无存,要她如何相信那虚无飘渺的爱情呢?
她不信爱、也不敢爱,所以这辈子,她大概就是一个人过了。
虽寂寞,却也自在,至少不必担心再被人背叛。
这样乏善可陈但安全的日子,她已十分满足。
第2章(1)
徐青一直以为春天的风是温暖的、夏天的风是炎热的、秋天的风是凉爽、冬天的风是寒冷的,却怎么也想不到,明明是盛夏,自己缩在破土地庙的墙角,竟是令得浑身发抖。
不应该啊,但这彻骨的寒意又是怎么一回事?
有个好心的老乞丐见他一个少年面色惨白、唇泛青,打滚了半辈子便知这小伙子怕是病了,便将自己讨来的半碗稀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