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山路是费力些,但他忧心云霓的病情,只想赶快见到她。
山里没有客栈,也没看到人家,入夜后,寒风阵阵,刺骨冰冷,他不得不加快脚步,以自己散发出来的体热取暖。
他估算着,待会儿走累了,停下来吃块饼,找个避风处小寐片刻后,再继续赶路,以他的脚程,约莫明晚就到了。
他按住心口,逸出温柔的微笑;他日夜为她祈福,希望她平安。
乌云密布,遮蔽了照路的星光,冷风呼啸,有如猛兽出柙,又如鬼哭神嚎;他并不害怕,小心辨识山径,以稳定快速的脚步继续赶路。
突地火光一亮,有人从旁边山坡窜下,两脚一跨,挡住了他的去路,同时亮出一把大刀,他还没来得及往回跑,后头即有人逼近,一样也是横出大刀阻断他的后路。
“留下买路财!”两个男人粗嗓呼喝道。
山里没猛鬼,没大虫,倒来了山大王了。
莫离青不想节外生枝,直接掏出荷包。“这里是我所有的银子,你们拿去,我还要赶路。”
前面的男人抢过荷包,用力一捏,大刀又比划了出去。
“这个瘦荷包能有几文钱!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统统拿出来!”
“嘿,这包袱鼓鼓的,放了什么啊?”后面的男人拿刀背敲了敲他的包袱,不料竟发出叩叩坚实的木头声音。
叩叩两声,震动了莫离青,他立即侧身后退,左右防卫着两个山贼。
“哟!还真是宝物了。”后头男人阴恻恻地道。
“你乖乖拿出来,我们兄弟放你一条生路,否则……嘿嘿!”
插在山边的火把虽然微弱,仍将前头男人的刀光映得森亮,莫离青忖度地形,猛然冲出,那人未料他胆敢冲撞过来,右手大刀不及砍出,左手倒是一攫,扯住了他的袖子。
莫离青用力扯拽,一拳顺势往那人脸上打去,那人怒吼一声,立刻松手,他得了空便发足狂奔,突地腰间一痛,他顿失重心,一跤跌倒。
“还往哪里跑!”后头男人伸手拉扯他背部的包袱。
“不准拿!”他抓紧包袱巾,大声叫道。
“老子要的东西,不必你恩准!”后头男人拿刀劈向木盒。
莫离青拚着一口气,忍痛撑起身子,既然无力反击,他还能跑,他一定要跑,他绝不能让恶人夺走他的包袱!
“可恶!敢打你祖宗?”前头男人的怒骂声由头顶传来。“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他以为自己跑掉了,也以为自己奔向了黑暗中的山路,可是背部传来更尖锐的刺痛,一瞬间便抽光他的力气,再也无法迈开一步,但他仍紧拽包袱巾,想将包袱转到胸前,只要抱住了,他们就无法抢走了。
剧痛持续传来,他欲挥手抵挡,触到的却是干硬的泥土,鼻间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有什么东西不断从身体涌出,一下子便濡湿了他的手掌。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倒下,眼睛似乎还能看到微弱的火光,但也只是那么一点豆大的火光,孤独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闪动着。
风声咆哮过他的耳边,还有那两个男人的讲话声。
“他就是那个姓莫的吗?”
“错不了。我们一路追来,船家都说是他了。”
“对!就是他!这盒子里是瓷器!”
“我瞧瞧。还好放得牢靠,没破掉,可以跟老大拿钱喽!”
“快,这血用土抹了,火掩了,人丢了。”
“唉,叫你乖乖送上买路财,何苦逼我们动刀?你那么爱下地狱,老子就送你下去!
他不能动,不能说,不能感知,但还能听,也还能看,蓦地声音消失,火光熄灭,他立刻陷入了一个无声、无光、也无任何感觉的世界里。
怎么?是星星不亮了,北风不吹了,还是……他昏倒了?
不行!他不能死在这里!只是流点血罢了,他再怎样也得醒过来,只要扎好伤口,打起精神,就能撑着回去。
一想到云霓见到他时的甜美笑靥,他也笑了。
他有很多很多话要告诉云霓,那是十几年来慢慢累积、酝酿、成熟的感情,他一定要让她知道!
他要回去,他一定要回去,拚了命都要回去!
第6章(1)
夜深入静,霜寒露重。
窦云霓裹着厚厚的红棉袄,独自坐在作坊大桌前,在纸上草拟青花瓶的图形,画了又画,改了又改,末了丢下笔,打个大哈欠。
她拿左手撑住了快磕落桌面的脸蛋,眯起眼睛,拿右手指头轻轻抚摸桌上的洒蓝釉钵。
看着,摸着,她再也撑不住沉重的眼皮,肘尖一滑,半边脸蛋就睡到了手臂上。
梦里,深蓝釉底化做天幕,洒上亮白的点点星光,那是离青哥哥送她的满天星星,陪她度过无数个黑暗的夜晚。
“云霓,云霓?”
熟悉的温柔呼唤响在耳畔,她先是轻逸微笑,这才睁开眼睛。
这是一个好梦,美妙到不可思议,离青哥哥回来了,他一如往常,穿着青色棉袍,坐在他的小桌前,静静地看她。
“怎在这里睡了?这么晚还不回房?”也是一如往常的轻声责备。
“我睡不着才来这里呀。可我来了,又想睡了。”
“云霓,你生病了?”
“没有呀。”看到他的愁容,她心头热热的。“谁跟你说的?我可不会故意装病骗你回来喔。”
“白颢然说你从腊月一直病到过年,一个多月都还没好。”
“一个多月。”她想了片刻,眼睛一亮,吃吃笑道:“哈,是姑娘家的病啦,月事来一回,就痛上一回,他什么时候不好来,偏偏赶着我的日期来,可这种事干嘛跟人家大声嚷嚷呀。”
他神情忽然不自在了,转过了脸,一看到桌上排排站了跟他同样脸孔的泥娃娃,更是不自在,端凝片刻,目光最后还是回到她的脸蛋。
“伯母一直有帮你调养,你以前不是好好的吗?”他问道。
“自从离青哥哥出门后,我便有了这毛病。”
“怎会如此?”
“沈大夫说呀,这叫肝气郁结,身体气血不通,堵住了,又吹了冷风,便成寒凝血瘀。这么拗口的话,沈大夫每个月说一次,我也会说了。”
“四个月了……”他轻拢了眉头,忧心地看她。
窦云霓亦是痴痴回望。有多久离青哥哥不曾如此凝视她了
这一两年来总是避开的目光,今夜,直直凝望,切切关心,她心头的那股热一下子冲进眼睫,她慌地抹抹脸,朝他绽开最无忧无虑的笑容。
别担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沈大夫很高明,他开药给我调养,也就没那么痛了。娘又听说葫芦山的美人草很管用,专门调养女人氧皿,也叫人去江汉城买来,给我平常泡茶喝。“
“哎,我上回去江汉,应该帮你带回来的,是我疏忽了。”
“那时我人还好好的呀,怎知我会冒出这种毛病。”
“肝气郁结……是因为思虑多,有心事,所以积了郁气。”他看一眼桌上的泥娃娃,又转过来看她。“云霓,你想我?”
“是呀,我好想离青哥哥……”
原是如平常妹子跟哥哥撒娇似的语气,也是说惯了的话,岂料一说出口,心头一紧,眼泪就掉了下来。
“云霓,我也想你。”
“啊?”她惊讶地抬眼看他,他还在疑视地,眸光深黝黝地,彷佛就永远胶着在她脸上,再也不会避开了。
“我想你。”他轻逸微笑,神情好温柔。“每天用你给我的‘吃饭的家伙’,我就想你;去逛陶瓷市集,我也想你,想着如果带你过来看,一定得拉住你才行,免得你蹦蹦跳跳的,摔坏了人家的瓷器。”
“我哪会蹦到去撞坏人家的东西呀,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儿。”
“是小孩儿也好,是大姑娘也好,我都要握住你的手,不会放开。”
泪水持续模糊她的视线,离青哥哥在她的水雾里荡漾,幻灭不清。
“云霓怎么哭了?你小时候爱哭,长大后几乎不会哭了。”
“我不哭。”她抹掉泪水,再绽甜笑,也再将他看个清楚。
“我找了一件很特别的瓷给你,收到了吗?”
“是这个洒蓝釉钵吗?还是先前的菊瓣碗?我都喜欢!”
“还有一件,保证你从来没见过。”
“这么神秘!从小你帮我搜集来各家瓷器,仿唐、仿宋的古董,就算图册也看了不少,还有什么稀奇古怪没见过的瓷?”
“试问人间真颜色,遍历四方皆不得……”他笑着轻声唱了起来。
好久没听离青哥哥唱曲了,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初教她这支小曲时,他唱一句,她也跟着唱一句。她问在唱什么呀,他抱起了她,指向蔚蓝的晴空,说是比这更好看的颜色。
她没看天空,而是瞧着他,好惊讶地发现,她被他收藏在瞳眸底。
为什么将云霓藏到离青哥哥的眼睛里呀?童稚的她,有问不完的问题。他没有回答,只是露出微笑,拿大掌摸摸她的头。
此时,他仍带着那熟悉的温煦笑容,深深地凝望她,她也移不开视线,就痴痴地与他四目相对,与他一起唱和。
“请君莫要强追求,抬头一看便知有,云开了,雾散了——”她突然瞠大圆眸,惊喜叫道:“雨过天青!该不会是雨过天青?怎么可能找得到!是真的吗?”
“是不是雨过天青,给云霓你鉴定吧。”他又笑。
“在哪里?”
“我元宵后托了白颢然送回来。”
“嗳,怎么你都回来了,他还没来呀!会不会他藏起来了?”
“不会。白兄不是这样的人。他们商行车队一路要进城做生意,我还迟了一天离开,日夜赶了水路,倒是比他快了。”
“那你怎不自己带回来呀?”她噘了嘴。
“其实那时……”他低头看着自己面貌的娃娃,停顿片刻,这才道:“那时我并没打算回来。”
“即使三月十八日也不会回来?”
“是的,不会回来。”
“那……那怎么回来了?”她声音微颤,双手用力按住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