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好,就别说我以前的事了。”他稳住语气。
“好,那以后再说。”她吸吸鼻子,绽开笑容。“离青哥哥,你的彩石项练照了阳光会发亮,给我瞧瞧照上星光会变成什么颜色。”
莫离青向来有求必应,更想在此刻让她欢喜,便往衣襟里掏出一条红绳,才勾了出来,突然心念一动。
“云霓,你记得这颗石头怎么来的?”
“怎问我了?打从我懂事,你就挂在脖子上了,到底怎么来的?”
果然不复记忆。每当问云霓五、六岁以前的事情,她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片段记忆,她的人生就像是从五岁才正式开始。
“这是捡来的,我看着好看就结成项练了。”他编个理由,拿下红绳项练,用手指勾着让云霓来取。
过去云霓想看他的彩石项练,他挂在脖子弯着身体就给她扯过去看,可现在不行了,他总得提醒自己,她已经是大姑娘了。
“这彩石好漂亮。”窦云霓将彩石捧在掌心端详,调整不同角度映照星光。“它自己就有像彩虹一样的颜色,照着星光也是亮晶晶的,像一颗宝石。离青哥哥,说不定你是捡到女娲补天留下来的炼石喔。”
“一块小石头,你也能说故事?”
“是离青哥哥先跟我说故事,我才爱听故事,也爱说故事的呀。”
“石大爷这批货忙完了,你下回要为窦家窑的瓷器说什么故事?”
“让我想想。”窦云霓将彩石握在手里,仰看星空。“上次讲三国故事,画的都是男人、武将,这回得多画些女子……咦!离青哥哥,那条白白的是银河吗?”
满天星斗,明灭闪烁,在天边的尽头,有一条朦蒙胧胧、像雾气也似的天河悄悄流过。
“是,那是银河。你就烧牛郎织女的青花瓶罐吧。”
“我不喜欢牛郎织女的故事。他们当什么夫妻呀,一年才见一次面,太惨了,当那条牛闲闲吃草都比他们幸福。”
“神仙故事,不必当真。”莫离青轻逸微笑。
“牛郎星和织女星在哪里呀?”她的兴趣倒是来了。
“我来找找。一定是一颗在河的这边,一颗在河的那边……”
河水滔滔,向前奔流;芦苇萋萎,摇摆如浪。河的那边,是云霓;河的这边,是他。他撩起衣摆,踩上水浅处的石头,奔跳几步便来到她身边,伸臂紧紧抱住她,往她芳唇寻去——
鲜明的画面突然涌现,瞬间掩过了眼前的星空,莫离青震骇不已,立刻闭上眼睛。
再睁眼,那水,那人,已然消逝,星空还是星空,黑夜也还是黑夜,不是方才骤然闪出的白昼和阳光。
可为何……他仍然感觉得到怀里的温香软玉?那份馨甜和柔软是属于云霓的,他太熟悉了,甚至熟悉到有些害怕……
天哪!刚刚他竟生出幻象!他怎能对小妹子有非分之想?!莫不是刻意避着她,越是避开,越是抵挡不住他不敢去正视的心思?
“离青哥哥你看,左边那颗很亮的星是不是织女?”
星眸明亮,嗓音娇软,他立刻回神,用力握紧拳头,再松开。
“云霓,很晚了,你该回去了。”
“嗯,是该回去了,你也早点过去休息。”窦云霓神色犹恋恋不舍,又低头去捏彩石。
“这石头你喜欢就拿去。”
“还是还你吧。”她抓起红绳项练,示意要帮他戴回去。
他低下头,她踮起脚尖,小手绕过他的头顶,动作慢慢的,不似平常总是安静不下来的她,好像能拖得一时半刻也好。
“帮你挂好了。”她轻掀他的衣襟,塞进彩石,再拍拍他的胸口。
“我送你回房。”
“离青哥哥,衣裳。”她转身从床上拿起长衫。
“你披着回房,再还我,别着凉了。”
他背起包袱,拎了重新扎好的木盒,送她回到房间门口。
“我这趟出门,会帮你留心特别的瓷器,还希望我带什么回来?”
“离青哥哥平安回来便好。”
“一定的。”他目光凝定在那张俏脸上,一看,再看,嘱咐道:“明早就别摸黑过来送行了,我们这边说再见。”
“好,离青哥哥,祝你一路顺风,招财进宝,高朋满坐……咦?”
“我不在的时候,多念点书,别用错字眼。”
莫离青笑着接过长衫,转身便走,绕过长廊,走出院子的月洞门。
窦云霓目送他离去的背影,就在他消失在黑夜的那一瞬间,她心情突地一沉,有如坠入黑暗,继而浮起一种空空的感觉;月洞门空空的,星夜空空的,心也空空的。
她不是没送行过,爹和作坊里的管事叔叔伯伯们常得出门谈生意或送货,她让离青哥哥陪伴到码头看船远行,又叫又跳地祝他们一路顺风。
可今天她送的是离青哥哥,身边再无人陪伴。
夜风吹进廊下,她打个哆嗦,交抱两臂,赶紧进房。
还是夏夜,不甘寂寞的青蛙尚且叫个不停,她怎就觉得冷了呢?
第3章(1)
窦夫人细嚼慢咽,微笑点头;云霓坐在她身边,默默低头吃饭。
云霓她爹在家招待客人。向来是男人们的宴席,除非客商带有女眷,这才会请她陪同说话,但也不会叫捧在掌心的宝贝女儿出面应酬。
这位白颢然白公子就是云霓她爹看中的乘龙快婿?
只见云霓捧了碗,拿筷子夹个两三粒米饭吞下去,碗筷放下,又垂了眼,呆呆地看自己仍然满满一碗的白米饭。
窦夫人明白,云霓不是见到陌生男子感到害羞,而是食不知味。
“打从窦家窑开窑,烧的都是锅碗瓢盆,一直走不出沿江一带的城镇,如今有了我们云霓的好手艺,陆续有外地客商过来买瓷,实在教我们作坊忙不过来啊。”窦我陶笑着抱怨,颇有自豪的语气。
“天下白瓷在吴山,吴山白瓷在窦家。”白颢然拿起他的白瓷豌,转了半圈再放下。“依小侄浅见,目前窦家窑刚打出名号,应要趁胜追击,多烧制生产,再找个门通路广的商营销售出去,让世人知道吴山瓷的好,这样便能很快抬高窦家窑的名声和价格了。”
“颢然贤侄果然有方法!哎,我年纪大,一辈子又只做些小门面的生意,也是时候找个有眼光的后辈帮忙了。云霓她娘,你说是也不是?”
“白公子年轻有为,给我们长了见闻。”窦夫人问道:“还不知道白家商行是否做过瓷器生意?”
“家父早年跟上郑和下西洋的商机,将波斯带回来的苏麻离青批给几个大窑,也帮他们将瓷器卖给船队带到南洋去。”
窦云霓听到她搁在心里的名字,抬起头来,身子往前靠向桌沿。
白颢然注意到她的反应,颇为惊讶那瞬间变得容光焕发的稚气脸蛋。
“可阶现在朝廷不派船出海了。”他继续道:“瓷商也有了自己的贸易通路,白家商行便不再做官府的瓷器生意。”
“朝廷不会派船了,找不到建文皇帝,就不找了呗。”娇嗓开了口。
“云霓你话不能乱讲啊!”窦我陶一张脸转成青瓷色。
“这事全天下都知道呀:永乐爷爷死十几年了,不是秘密了。”
“窦小姐不出吴山镇,能知天下事,在下佩服。”白颢然微笑道。
“都是离青哥哥跟我说的。”
“哦?听闻小姐有一位青梅竹马的兄长,就是这位哥哥?”
“是的。”窦云霓说得更加起劲。“他还说呀,永乐爷爷的皇位虽是抢来的,可他开创了盛世;宣德是爱斗蟋蟀,倒也能守成。所以永、宣以来,国富民强,行有余力,自然重视瓷器的生产,可惜现在小皇帝不懂事,身边也没有辅佐的能臣,看这几年不再派官员监督官窑就知道了。”
“云霓啊!”窦我陶无力地摊在椅上,脸色这会儿变成白瓷了。
“他很有见地。”白颢然点头,又道:“但也有可能是朝廷打算撤换目前的官窑,这才不再派员监督;更有可能正在各地寻找更好的窑坊作为新的官窑。”
“是啊!”窦我陶不胜戚慨地道:“瞧人家得了御旨,就能大方地在瓷器上落个款,‘永乐年制’、‘大明宜德年制’,我总想着,什么时候朝廷看上窦家窑,也让我们烧个‘大明正统年制’的字样。”
“变成官窑不好,只烧给皇帝一家人用,多乏味。”窦云霓道。
“又是莫离青跟你说的?”窦我陶吹胡子瞪眼。
“爹,我也这么认为呀。你要烧皇帝用的东西,就得描龙画凤、什么飞天麒麟神兽这种没见过的怪物,我画起来就是不踏实。”
“那是吉祥神物!就算不是烧给皇宫用,寻常人家也喜欢买来摆在厅里彰显富贵气派,你就别老跟离青画些鸡鸭鱼肉了。”
“不同的青花图形,自有不同的喜好。窦老爷,小侄敬际一杯茶。”白颢然举杯,喝了一口,再转头微笑道:“看来小姐喜欢照着实物描青花,之前我看过窦家窑的婴戏图花瓶,也是出自小姐之手了?”
“是不是有个小娃娃追着一只小狗跑?”窦云霓见客人点头,语气变得兴奋。“是呀!那是天球哥他家的小墩子,才刚学走路,离青哥哥跟他玩了一天,我就在旁边摹了几百幅小墩子的姿态,现在画出来的也不过其中几种。”
“云霓,不如这样。”窦我陶趁机道:“明天带你白大哥过去作坊,让他瞧瞧你的图样,顺便看你的捏泥活儿。”
“好啊!”窦云霓大方应允。爹常常带客人去看她作瓷,顺便自夸几句,她已习以为常。“可不晓得离青哥哥帮我收到哪个抽屉里去了,我得找一找。这位公子你明天晚点再来……咦!你怎么称呼呢?”
窦我陶差点从椅子跌下去,聊了这么久,云霓竟不放在心上!
“在下白颢然。天白颢颢,然也。”白颢然从容自在,俊脸带笑。“家住洪城,世代经商。”
“啥?”窦云霓听到第二句就呆了。“什么然也?”
“颢乃左边一个良辰美景的景,右边一个书本册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