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她签身坐下,雷再晖突然觉得有点目眩燥热,于是解开了西服扣子:“钟小姐不介意?”
当众除外套,他要征求女士同意,可见传闻说他风度翩翩不是假话。
“请便。”
雷再晖脱下西服。他今天穿一件深红色衬衫,下衬咖啡色长裤。
何其相似!无脸人也是一模一样的装束!就连衬衣左胸上的三道明黄色条纹,好像老虎额上的王者标记,也是原封不动从噩梦中复制而来。
等他将西服挂上衣帽钩,转过身来,就看见钟有初将右手伸到脸颊上,拧了一下,又拧了一下。
脸颊渐渐红起来,她却在梦游,眼神似利箭,嗖嗖射出各种不安,惊惧和恐慌,仿佛与他有宿世的仇怨。
在于雷再晖,每个被他宣判人生失败的弱者都恨不得用眼神将他千刀万剐,别无其他可能。而在于钟有初,这一生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无脸人从噩梦中走出来,活生生坐在她的面前。
雷再晖翻花名册。钟有初,毕业于格陵第二专科学院电子商务专业,入职八年。
名册第一页用树状图展示出每部门的员工分布和职位,每个人都贴上一张登记照,除了钟有初。她的姓名和职位上,只有一个大力撕下照片时留下的小洞。
他将失踪的照片和昨天电梯里的相亲小插曲联系起来。就连前台文员都能不经她允许将照片拿去送人情,还对她冷嘲热讽。她继续留在百家信有什么意义?
谈话正式开始。
“钟小姐,你好。敝姓雷,是贵公司聘请的运营顾问。为保障你我权益,我们的谈话会录音。如非牵扯到法律事宜,录音内容不会有第三者知道。可以么?”
钟有初如坐针毡,望着桌面,尽量不去看无脸人的脸。真虚伪,明明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却要用谦卑的词语来粉饰太平。
“请便。”
雷再晖觉得她的畏畏缩缩,也属正常反应。
“钟小姐平时负责什么工作?”
钟有初魂魄匆匆归位:“档案室中级秘书,负责文件归档,处理等事务。每年年终协助行政部做资料汇总和准备评估……”
雷再晖看完一百三十八份问卷心中已经有一份人物谱。钟有初这种橡皮白领他见过很多,专业分数很高,但对企业毫无归属感。这隔阂往往来自于职位与诉求间的差距,现实和理想间的落差。
如非必要,他不会对橡皮白领下手。但钟有初不一样,她是个特例。
“你曾担任前任总经理闻柏桢的第一助理。成绩斐然。”
他这份工作精髓在于看人。她脸上一掠而过的痛苦也许可以理解为职场上的挫折,而雷再晖所敏锐捕捉到的,则是痛苦中的那一丝似有还无的暧昧。痛苦掺杂着暧昧,那就绝不仅仅局限于上司与下属之间的关系了。
昨日的嘲弄,今日的痛苦,都不该是她这种年纪的女性应有的沧桑神情。她人生所有的阅历,挫折和成长,仅仅来自于这五百平米的百家信,不是吗?
“以前年纪轻,工作也拼搏。承蒙闻先生看得起,教会我不少东西。”
“他离职,你调到档案室。薪水少了三成。”
“世道不好。我文凭低,现在满街都是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我知足。”
纯属胡扯。雷再晖看过她的档案,认为这种心态很不好。她既然没有勇气离开百家信,即使强颜欢笑也该奉承新人,而不是对旧人念念不舍。
“让我们回到昨天的调查问卷上。你自己是否觉得在人际交往上存在一定的困难?”
虽然隐晦,但钟有初很快领会,是在说调查问卷的最后一题,每人选一个淘汰者。大多数行政人员选了她。
“不至于太严重吧?”她讪笑,“每一项工作我都尽力完成。也避免和任何人交恶。”
“这并不能证明你人际关系良好。四年来百家信员工每次出游,从未见你在合照中出现过。”
那是摄影师将站在最边上的她给修掉了。
“这样的例子,我还可以举出许多。”雷再晖道,“如果我们将企业比作一艘船,你正站在尾船舷上——不是表演泰坦尼克,而是岌岌可危。”
庞大的会议桌两端,分坐着高高在上的骨灰级企业营运顾问,和蝼蚁一般存在的橡皮白领。面对运营顾问的步步紧逼,她已左支右绌,狼狈不堪:“雷先生,哪个公司没有边缘人士?企业不存在完美体系。”
回忆闻柏祯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令她心如刀绞,语气飘忽:“哦,除了传销机构。”
雷再晖手边放着一支银色的录音笔,拿起来,又放下:“体系完美也好,不完美也罢。失败者无论藏身何处都还是失败者。而一个成功的企业,是不需要失败者的。”
虽然知道他话不饶人是天性,钟有初还是感到了深深的羞辱。
其实我们不是死敌。你不过受雇来做企业体检,我恨你怕你,因为你是梦里那个纠缠我半世的无脸人——即使如此,我也一直好言相向。大家好聚好散岂不痛快?你羞我辱我实在全无道理!
蛰伏在她体内的野性正在慢慢苏醒。钟有初攥紧了拳头,感觉自己全身每一块的骨骼都在积聚力量,这种久违了的感觉真好,让她觉得自己是如此的真实,无限接近自我。
她发怒,他却仍然镇定,看了看腕表:“钟小姐可以慢慢再思索我所提出的重点。接下来聊聊你的职业规划吧?钟小姐可有梦想?我相信你是怀揣梦想来到格陵。”
“有!我曾有梦想。”钟有初干脆答道,“我从小只有一个梦想,就是走过长长的红地毯,接过金葵影后的奖座。怎样呢?不知雷先生听说了我这个梦想后,会如何激励我实现价值?还是觉得我在发白日梦方面一点也不失败?”
她果然是伶牙俐齿,而且浸满毒汁。不过这是被冒犯后的正常反应,雷再晖知道她并不是无药可救,她天生不该泯然众人。
“既然你将成为金葵奖影后作为奋斗目标,那现有职位岂不是已经限制了你的发展?”
啊,这招接得妙。钟有初心想。
“你觉得以我的岁数,还能卷土重来?”她冷冷道,“我现在是一个没有梦想的人了。我们这些乡巴佬在寸土寸金的格陵一穷二白,要租房,要吃饭,要生活。没有梦想,活得反而踏实些。本地人和有钱人不会明白,因为你们在轻易实现自己梦想的同时,又随心所欲地去破坏我们的梦想!”
“钟小姐?请你正视我。”雷再晖轻轻敲桌。
她不愿看雷再晖的脸,看多了今晚的无脸人就有五官。
“我接下来的话会很残酷,但是事实——我的工作是让企业高效运转。在此前提下,个人的感受必须被牺牲。”
他怎么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么无情的话?钟有初仍然低着头,接着有种轻微的嗤嗤声突然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响起,慢慢地,那声音由小变大,雷再晖才辨出是面前这女人在笑。
“什么这样可笑?”
“没什么。您请继续。”
“钟小姐,你是否愿意和公司重新签订工作合同?适当的压力对你对公司都有好处。”
详细解释来听,就是要和她签临时工作合约,从此降成临时工待遇。
“当然,钟小姐若是从此离开,会有更好发展。”雷再晖另有提议,“以钟小姐才智,不需要在百家信画地为牢。”
虽然是橡皮个性,钟有初也不由得想,士可杀,不可辱。
她站起来,主动结束这次谈话:“我明白了。我会走。走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雷先生。”
雷再晖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手势非常豁达潇洒,因他知道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长着标准鹅蛋脸的钟美女便用她那微微斜视的眼睛贯注地看了他几秒,突然亲切问道:“你几时知道自己是孤儿?”
钟有初不知雷再晖已经给了她多少例外。他一向认为越对称的脸越美,但钟有初例外;他从不接受个案的垂询,但钟有初例外;他从未隐瞒过自己的孤儿身份,但也没有人这样单刀直入地问候他,钟有初例外。
于是在这样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里,穿着深红色衬衣的双色瞳男人很平静地,用一种玩味的眼神看着这个例外的女人:“我一直都知道。”
按照格陵劳工法例,钟有初即刻离职,赔了三个月工资。因为人事部也处于动荡不安,最后的交接都在丁时英监督下完成。
“今天是第二天。他的薪水按天结。”丁时英竖起大拇指,“他一小时工资,抵我们一个月。但我没有见过蒙总签支票这样痛快过。”
不出意料之外,由怀孕初期的谈晓月接替钟有初的工作。
“蒙总不需要四个秘书。”丁时英道,“钟有初,我知道你曾写过一个后台程序用于档案管理,一直运行得很好。”
“这个程序是根据百家信特有规范编写的,我带走也没有用。”钟有初对谈晓月道,“我教你,很简单。”
两人交接用了一个小时。原本钟有初可以立刻离开,但却从匆匆跑来的何蓉处收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整个企宣和营销部都被精简掉,百家信的广告和宣传将全部外包给专业人士来做,成本减少百分之六十。
“雷再晖只和两位主管谈,再由主管传达会议精神。”何蓉道,“大家心知肚明,企宣和营销两部只是照搬总部的部门规划而设,在我们这样一个小小的子公司里,很容易成为冗余部门。但是……唉!大家都在讨论席主管何去何从。”
席主管的儿子在德州读经济,每个月刷两三千美元的生活费。附属信用卡单寄到公司来,触目惊心。这还不算每年的学费和才买的跑车。
花钱太厉害,席主管这一失业,整个家庭都要垮。
无论怎样说雷再晖没人性也于事无补。当你觉得自己好惨的时候,总有人比你更惨。这究竟是个人的福音,还是社会的不幸?
难怪没有人能清楚描绘双色瞳男。他给每个人带来的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