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先生?”
中国语言博大精深,先生二字含义无穷。她原本已经要冲口问出“你怎么在这里”,但始终忍住。闻柏桢与四年前不同的不仅仅是一副眼镜,还有镜片后的目光。他以挑剔的目光扫过她不环保的塑料袋,泛油光的鼻翼,过长的指甲,随便的穿着,邋遢的运动鞋。
什么都不说就已经是千言万语。什么都不做就已经隔着千山万壑。
“你就这副模样去见你母亲。”
钟有初愕然:“那花束,是你?”
闻柏桢微微颔首:“看来我们两个错过了。又在这里遇到。”
云泽的风俗,自杀者的忌日不可拜。但他们两个都是百无禁忌,前后脚去拜祭。
钟有初只能干巴巴说一句:“有心。”
“先生先到,也是应该。”
局面一时微妙。未曾说过珍重的告别,哪来重逢时的安好?千头万绪,都只能闭口不提。
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上面载着一家三口,被父母夹在中间的小孩子牵着一只喜羊羊造型的气球。气球脱手,向上飞去。钟有初凝视着它,直到它变作晚霞上的一颗痣。她揉了揉发酸发痛的眼睛,多少客套话此时想起也已经没有意义。
“你的脖子。”闻柏桢突然道,“没有以前直。”
他不在,她养成了低头走路的坏习惯。
钟有初转过不太直的脖子,用不太正的一对眼睛望着闻柏桢。
他知自己面庞清爽,衣装整洁,举止得体,三围,血压,血脂,血糖,心率都与四年前无异,但鬓发已悄然染白。
他们都已不在盛年,多少意气也都灰飞烟灭。
“你眼角的笑纹变深了。”她说,多少带点客套的意味,“看来这几年过得挺顺心。”
闻言他眼底闪过一丝嘲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钟有初最怕他以这种表情来暗示自己错得无以复加:“环游世界不开心么。”
闻柏桢冷冷道:“难得你还记得我四年前说过的话。环游世界八十八天足够了。”
钟有初想起来楚求是确实说过闻柏桢在风投银行工作:“来云泽是公事?”
“是。”
“那,再见。”
“好。八点钟,这里见。”
陪席的各位官员十分亲切。缪盛夏难得有新一代实业家的风范,笑称自己是城乡结合部的企业家第二代,处于农转非阶段。最令闻柏桢头疼的应酬并没有劝酒,说是刚刚戒掉,大家也请随意。席间聊起格陵证券近期指数,因为私有化引起的股市震荡此起彼伏,凡是和化工沾点边的股票都在涨,小股东欢天喜地,云泽稀土融资势在必行。整个格陵没有实力的银行自不必说,有实力的银行却碍于格陵有色的态度尚未明朗而持续观望。长此下去,证监会一定会出面干预。
“云泽稀土私有化并不仅仅为了金钱利益。”虽然和闻柏桢只是第一次见面,缪盛夏却对他甚有好感,华人能在北欧的老牌银行中升至他如今的地位,实属不易。
人才流失一直是中小型城市发展滞后的原因之一。具有单一性经济特点的城市,如云泽,更容易因为人才外流而经济衰退。从现阶段考虑,引进资金和人才等于将自己的发展交到别人手中,缺乏长期眼光。为了摆脱格陵对云泽的经济控制,推行云泽稀土私有化,形成独立工业链条是第一步。
“云泽稀土从科教,文化,娱乐各方面入手,为本地人提供良好学习,工作,生活环境,但大部分的年青人仍然优先到外地去寻求更好发展。私有化必须一击即中。”缪盛夏一番推心置腹,也间接表明了自己不会与外资合作的立场。
“你有六十三亿资金缺口。除了我们,再没有银行可以提供。”闻柏桢道,“即使采用高息民间借贷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集中到这样一大笔资金。”
“或者我也可以在一个月后的股东大会上拿到格陵有色那一票。”
在第一股东缪氏和第二股东格陵重工联手推动私有化的前提下,第三大股东格陵有色的意见就变得格外重要。
“很难。”
缪盛夏大笑,充满草莽气息:“我有糖衣炮弹,所向披靡。”
宴毕缪盛夏问闻柏桢要不要继续:“我戒了酒,可是没戒女色。”
“我没有兴趣。”
缪盛夏一挑眉毛,想到自己邀请闻柏桢携眷赴宴,而他却是孤身前来,此时就有了另外一番解释:“那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我也正好去开开眼界。”
闻柏桢不禁心底叹息,他小小年纪就已经在生意场中打滚,酒色财气无一不精,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今天的招待已经非常好。我约了人,先走一步。”
钟有初吃完饭正在客厅里看一部关于棕熊的纪录片,吸引她的却是棕熊的食物鲑鱼。太平洋鲑鱼与大西洋鲑鱼不同,洄游产卵后会莫名其妙死亡。专家分析是因为环境太恶劣,所以宁可牺牲自己成为食物链中的一环,为下一代提供滋养。
钟汝意从楼上下来,钟有初立刻换台:“爸,你要看电视么?我出去一下。”
他默默闪入厨房。闻柏桢的电话打来:“钟有初。我是闻柏桢。我们约了八点见面。”
“我知道。”这么有诚意的邀约,没道理不去。
“我只是想说,我在你家门口。”
之前闻柏桢只在明信片上见过钟家的小楼,今天还是第一次实地见到。挂了电话不到两分钟,钟有初推开院门,朝他走来。
“闻先生。”
他颔首。她穿着咖啡色的针织衫,身上有股沐浴露的香味,干净的头发上插着一根圆头簪子。
走到路灯下,她又回望了一眼,钟汝意的身影在窗边一闪而过。
“你父亲还是不和你说话?”
“他有他的寄托。”钟有初道,“每天和网友交流。”
闻柏桢迈开步子。
“随便走走吧。”
“嗯。”
钟有初走在他斜后方,视线所及之处,正好可以看见他肩头的一弯月亮。
四年前的今天,他也如是说——随便走走,就当散散步——轻松的开头引出了沉重的话题,最终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将所有的丑恶都撕开来讲。
“我在马德里遇到蔡娓娓。她嫁了当地人,生了三个小孩,她丈夫开一家画室,过得很惬意。我在马德里呆了三天,真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那很好。”
四年前的开场白是什么?丁时英要到总部培训,而她要暂替丁时英的位置,相应薪水也会调整。百家信业绩蒸蒸日上,未来一片美好。
“你是云泽人,应该也在关注云泽稀土私有化一案。今天见过之后,我发觉缪盛夏是很有魄力的实干家,但思想未免太超前。我不怀疑在他的运作下私有化最终会成功。但是要知道《证券及期货条例》已经刊宪生效,虚假、□交易,操控股价等都被纳为刑事罪,失去了格陵有色的支持,擦边球不好打。”
“是吗?”
四年前的转折是什么?
杭相宜刚刚高调跳槽,前阎姓经纪人就因为涉嫌桃色交易被曝光。一时间娱乐圈里人人自危,全部都和她划清界限。每天都有新的爆料和真相登出,就连已经因为破坏金融管理秩序罪而收监的司徒诚也被牵扯进来。阎经纪言之凿凿地表示,经她手与司徒诚有不道德□易的女星高达二十三名,其中包括一名炙手可热的少女明星。
最荒诞的是杭相宜的富豪男友恰到好处地跳出来,证明交往前杭相宜还是完璧之身。
反正不是她就是钟晴。媒体很想把已经息影的钟晴挖出来,用尽了各种影射手法,她都没有露面,等于间接承认自己并不清白。
新闻一出来,闻柏桢又去探监。
“你上次来看我,是因为法院执达吏收走了你母亲心爱的古董车。隔了四年再来看我,竟是问我这种问题。”司徒诚冷笑,“我是你父亲。多少也该问问我身体如何,过得好不好?客套话也没一句。”
“你住着单人狱房,条件堪比五星级酒店,还有营养师配送一日三餐。除了自由,你什么都有。”闻柏桢冷笑,“我问你什么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肯坐在这里和你说话。”
“啊。我记得。我记得那天。十月七号,钟晴的十八岁生日。阎经纪介绍我们认识。”司徒诚敲着桌面,慢悠悠地回忆,“她男朋友爽约,所以情绪很不好。其实手段老套得很,她倒是容易上钩。我的记忆力还不算差么!柏桢,你提醒了我,也许我可以写一本自传……”
“别说了!”闻柏桢霍然起身,司徒诚从未见过自己的儿子如此失态,面容扭曲可怕,“你侵犯了她,还逼死了她的母亲!”
司徒诚重重地哼了一声,眼中凶光掠过:“真是灾星!就是那个姓叶的女人阴魂不散,害得我一时疏忽,中了张鲲生的圈套!否则我怎么可能在这里!”
“事到如今,你还认为自己没有错!你知不知道云泽人都是过农历生日?钟晴的生日是农历十月七号,公历十一月十八号!入行后因为她喜欢天秤座多于天蝎座,所以将错就错没有改!你侵犯她那一天她还不满十八岁!她若是告你,胜算很大!”
司徒诚啪啪鼓起掌:“真不愧是我的儿子。你看我们的性格多像,够清高,够狠毒!告我?可以。只要她拿得出过硬证据。既然你和她很熟,那你应该知道钟晴曾多次控告他人骚扰又撤诉,就凭这个,一过堂她就会被律师问到哑口无言!满嘴谎话,真是家教差!”
所以叶月宾背负着所有的罪自杀了!留下钟汝意和钟有初父女两个,不知所措,永远没法交流。
“柏桢。告诉我——你那莫名其妙的痛苦从何而来?”
闻柏桢夺门而出。
“柏桢!多来看看我,我还有很多话没说呢!”
钟有初悔不该四年前就桃色交易事件对闻柏桢感叹:“她们也很可怜。在这个圈子里,一旦有一个人明目张胆得到了你,并且没有受到任何惩罚,那其他人就会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