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陇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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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陇西-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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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件事则是关于荀诩个人。经过一番折腾,成都终于批准他的妻子与儿子迁来汉中,这样他们一家终于得以团聚。虽然距离正式搬迁的日子还有两个多月,但荀诩已经急不可待地开始寻找新房。更让他费心的是,他儿子荀正今年已经六岁,需要找一位老师来为他开蒙。成都的宿儒很多,汉中则更接近一个军事基地,很少有合适的老师。不过最终荀诩还是找到了一位,就是杜弼。杜弼在去陇西之前就是个好学生,在陇西担任主记期间也没有荒废过经学;再加上他性格沉稳毅定,当老师再合适不过了。

等到这些事情结束以后,荀诩不得不再次面对那个他最不想面对的问题。出于个人感情,他绝不相信狐忠或者成藩会是魏国的间谍;但从理性出发,他却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个的嫌疑是最大的。这种矛盾的心情让荀诩变得很沮丧,他感觉到自己有一种超越挫折感的负面情绪。狐忠和成藩后来又找了荀诩几次喝酒,都被他以工作为借口婉拒了。荀诩的专业是如何发掘别人隐藏的秘密,而不是隐藏自己的秘密。他可没有自信将这件事隐藏在情绪之后,然后泰然自若地与可能是“烛龙”的好朋友饮酒作乐。

姚柚禁止他对李平、狐忠和成藩进行直接调查,荀诩只能派裴绪针对他们近期来的举动与接触到的人进行间接调查,派人长期监视丞相府和四个城门,并尽量搜集任何来自于这三个人的公开信件、通告、训令等,并把这些交给新任军谋司司丞杜弼进行分析。

杜弼曾经与狐忠接触过。身为军谋司的前任从事,狐忠在礼节上得为新任司丞道贺。于是杜弼被狐忠邀请去吃了一顿饭,畅谈了一夜。杜弼回来以后对荀诩表示,如果狐忠是烛龙的话,那他几乎可以说是全无破绽——至少杜弼没有觉察到任何可疑的迹象。

荀诩听到以后,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也曾经跟成藩的一个朋友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结果除了一大堆醋坛子成夫人的花边新闻以外也一无所获。

在一次例行会议上,裴绪提出了这样的疑问:“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徐永其实是一个伪装的间谍,是魏国故意派来提供假情报给我们,企图以此来使我军高层陷入内乱?”

“那徐永本人呢?如果他的目的达到,我们也就会发现他的谎言。”

“他也许是个死士。”

“坦率地说,这是我最希望见到的结果。”荀诩回答。这样一来无论狐忠还是成藩就都是清白的了。他看看杜弼。后者摇了摇头,表示对他的轻率发言有些不满。一名优秀的内务人员不该有这种先入为主的念头。

“不要因为你的人际关系而导致无谓的偏见。徐永已经被证明过是可信的了。”

“我知道,我只是说这是最希望见到的结果,可没说这是最让人信服的结果。”

杜弼这才露出一丝笑意,短短几天功夫,他已经把自己的角色从间谍顺利转成了军谋司司丞,而且做的要比前任要好的多。

在这一段时间里,荀诩的主要工作就是调来狐忠与成藩的履历逐一审阅,看其中是否有存在可怀疑之处。这不是件容易的工作,荀诩与他们认识已久,回顾这些履历等于是在回顾与他们的友情发展史,这总让荀诩感觉到心痛。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用完全客观的第三者眼光去审视,经常搞得精疲力尽。

狐忠今年三十五岁,生于汉建安元年,籍贯是巴西阆中,父母皆为平民。建安十八年,他在雒城担任刘璋之子刘循的近侍书吏,恰好赶上了刘备入川攻打雒城。等到次年雒城被攻破以后,狐忠随一大批低级幕僚投降,被收编入时任荆州从事的马谡麾下。建兴三年诸葛亮南征,马谡受命将旧情报机构“军情督馆”改组为“司闻曹”,补充了大量人才,其中就有狐忠。狐忠首先担任的职务是司闻曹军谋司的成都留守。两年后,丞相府的工作重心转移到了汉中,于是狐忠随同整个司闻副曹也来到了南郑,后因表现优异而逐渐升任到军谋司从事;建兴八年,中都护李平进驻南郑,狐忠被丞相府抽调去担任李平参军一职至今。

成藩今年四十一岁,生于汉初平元年,籍贯是巴郡江州,出身是当地大族。建安十年他担任刘璋部下梓潼令王连的亲兵伍长,历任曲长、屯长。建安十八年刘备入川时,王连闭城坚守不出,当时成藩担任的是梓潼城西门城尉。益州平定以后,成藩则一直以王连部曲身份随侍其左右。建安二年王连病卒,其丞相长史的职务被向朗接替,成藩也被分配到向朗手下任裨将军。建兴五年,丞相府迁往汉中,成藩随同向朗来到南郑;建兴六年,向郎因为包庇马谡逃亡被贬回成都,成藩也被株连,降职为南郑戍城尉;建兴八年,中都护李平进驻南郑,成藩被丞相府抽调去担任李平督军一职至今。

核对这两份简历花掉了荀诩整整一天时间。看完以后,荀诩觉察这两个人的履历有两个共同点:他们都是益州人;而且都曾经在刘璋的手下任职,并以降人身份归附昭烈皇帝刘备。

荀诩知道,虽然如今蜀汉官僚机构内部并无显著的地域偏见,但“前刘璋降官”和“昭烈旧部属”的官员之间总有那么点隔阂,这种隔阂甚至有时候会影响到人际关系和升迁仕途。李平(严)尽管是南阳人,但他是以刘璋的护军身份投降的刘备,对同为刘璋旧部的益州人应该更有亲近感。

还有一件事始终让荀诩觉得很奇怪,那就是狐忠与成藩调任为李平幕僚的理由。档案上只是简单地写着“补阙”,不能说明什么。根据徐永的供词,郭刚在得知李平调入汉中以后就立刻让“烛龙”接近李平,配合邓先进行疏浚工作。换句话说,如果他们其中之一是烛龙的话,那么一定曾经主动要求——最起码表现出过姿态——调去李平身边充当幕僚。

他按照这个想法去调查了一番,结果一无所获。至少在官方文书上,狐忠与成藩都是被动接受调令,没有表现出任何主观意愿,看上去好像是被随意挑选出来的一样。

“不行,我得去丞相府核实一下。”

荀诩想到这里,“忽”地站起身来。他手里的人事档案只是抄本,所以只有文字纪录而无印鉴痕迹。调令既然是从丞相府发出,那么在丞相府的辅官台内一定收藏着档案原本,上面有每一次人事变动时各相关部门的印鉴,能清楚地反映出行政运作过程。

于是荀诩把两本档案搁回到书架上,揉了揉酸疼的眼睛,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此时夜色已深,荀诩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件黑色布袍披在身上,随手用铜帽压灭蜡烛,转身离开屋子。

今晚月色很好,天空没有一丝杂云,清冷的月光毫不保留地投射下来,整个南郑城像是被罩上了一片雪色,人走在大道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远处百步以外的景色。全城此时已经陷入了沉睡般的安静,唯有丞相府前还悬挂着两盏醒目的八角灯笼,自从诸葛丞相搬来汉中以来,这两盏灯笼从来不曾在夜里熄灭过,几乎成为南郑城最为醒目的标志。

荀诩到达丞相府门口以后,首先注意到的是拴在府门右侧拴马柱前的一匹马。借着月光,他可以看到这是一匹良种青骢马,鬃毛梳理得整整齐齐,从青皮质地的辔头与滚金马鞍来看是属于相当有地位的人。

“这么晚居然还有人来?”荀诩一边侧过头去端详着那匹马,一边走进丞相府。

辅官台位于丞相府大院的深处,这里是存放各级官员人事档案的地方,安静无声。只有汉军大胜或者打败的时候,这里才会热闹那么一阵子,平时则是人迹罕至,连通往入口的小径两侧的野草都比别处高出半分。

辅官台值班的是一个在战争中残废的士兵,他只有一只手和一只眼。荀诩进来的时候,他正站在门口站岗,虽然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的站姿仍旧无懈可击,荀诩还没靠近,这名士兵已经觉察到了他,伸出手来横在那里,大声叫了一声:

“口令!”

“光武。”荀诩报出口令,然后说出自己的身份。士兵这才把他仅有的一只手放下,恭敬地说道:

“得罪了,大人。”

荀诩“唔”了一声,然后开门见山地说:“我需要查阅一下档案。”

“您的批文,大人。”这名士兵在行伍中显然受到过很好的训练,每一句话后面都带着一句响亮的“大人”。

“靖安司的官员有特权随时查阅档案。”荀诩不太高兴地晃了晃自己的令符,这名士兵显然是新来的,还不太懂规矩。

士兵接过令符来仔细看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弄错了。他有些发窘,红着脸把令符交还给荀诩。

“对不起,我弄混了,大人。”

“呵呵,难道还有别人来过这里?”

“是的,就在刚才不一会儿。大人。”

荀诩一听,目光一凛,他立刻联想到丞相府门口拴的那匹马。

“是谁?你还记得吗?”

“中都护李平的参军狐忠。大人。”

士兵的话让荀诩的神经一下子像被鞭子猛抽了一下,原先那点困倦全没了。狐忠在这深更半夜来到辅官台做什么?难道是要掩盖他档案上的线索?

想到这里,荀诩命令士兵立刻把门打开。士兵有些迷惑地掏出钥匙打开门,荀诩冲进屋子里去直接扑向名录簿。他让士兵点起一根蜡烛,然后从名录簿找到狐忠的名字与归类号,再按照归类号从其中一个书架上找到了狐忠的档案原件。

他颤抖着双手把档案打开,发现里面没有涂改的痕迹,页码也没有缺少。荀诩这才如释重任地松开口气,他心中感觉到很庆幸,至少现在不能证明狐忠是烛龙了。荀诩现在的心态很矛盾,一方面他努力想弄清楚他们两个人之中到底谁是烛龙,另一方面却又不希望答案过早出现……

“狐大人进来的时候,你知道他查的是哪一份文件吗?”

“唔……”士兵皱着眉头努力回忆,不太确定地指向其中一堆,“大概就在那一堆里吧。”荀诩快步走过去抱起那堆文件一一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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