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餐伙食包含在住宿费里。”
“他还算有点良心。”步奷奷轻吁,素手抚顺毫无赘饰的青丝,确定自己的模样没有半丝唐突,这才随着梅福往花厅前去。
沿途,但见朵朵天姿国色的争妍牡丹未因夜临而酣眠,绽着香蕊、展着柔瓣,引人流连再三。
“这些牡丹开得真美,我不曾见过比梅庄牡丹更美的品种。”行经一丛“状元红”,步奷奷不禁停下脚步,赞道。
她爹也总是夸扬着梅庄牡丹,但天价一般的钜款,并非寻常人所能支付。
“不是我梅福自夸,咱们梅庄的牡丹就连皇城里的皇后、贵妃、公主都爱不释手。现下是因为夜黑,要不,这园子里红红粉粉的花更艳哩。”见步奷奷伸手要触碰蕊瓣,梅福急道:“步姑娘,碰不得!庄里的牡丹你可碰不得呀!”
她露出疑惑的神情。
“这些花全是咱们的祖奶奶,碰掉了她一根寒毛,咱们可是要脱层皮来偿的。乖,远观就好、远观就好。”梅福的口吻像在同一个小娃儿说话。
“抱歉。”她看到自己的情不自禁让梅福冒了满头满脸的汗,不由得暗骂自己失礼,“我以后会小心的。”
“谢谢你,步姑娘。”梅福为这小姑娘的体贴感到窝心,忍不住多同她说些话,“在梅庄,没有太严厉的家规,但你一定要记住,大当家痛恨有人跟钱过不去,梅庄是靠花起家,三代之前的梅老太爷是被一户梅姓大富买下的长工,当年他就专司梅大富园里的花花草草,'梅'这个姓也是跟着主子姓的,就像我梅福一样……”梅福为自己的离题一笑,续道:“大当家是苦过来的,所以他对钱财看得很重,虽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他总说生死自是不用花费一分一文,真正需要银两的,却是生到死之间的人生数十载呀。”
“他说的有道理。钱虽非万能,但没有它,却是万万不能。”步奷奷有感而发,她今日会上梅庄“讨债”,说穿了也是为了这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累赘。
“而梅庄财富的来源就是这一株株的祖奶奶,你要是赏大当家一个掴掌还不打紧,万一那耳光是落在这些祖奶奶身上,我想……不,我拍胸脯担保,大当家会将你活埋。”
步奷奷噗哧一笑,换来梅福的嚷嚷:“你别净笑呀,我不是说笑。”
“我相信你。”只是她想到梅舒城可能的反应,就觉得……可爱。“还有呢?”她想多听些关于梅舒城的事,由梅庄人嘴里听到的他,与庄外盛传的他大相迳庭。
梅福突然吟道:“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争辨讼,非钱不胜;孤弱幽滞,非钱不拔;怨仇嫌恨,非钱不解:令闻笑谈,非钱不发。”语歇,他咧嘴一笑,“这是梅家家训,你虽是客人,但也是知道的好,免得犯了大当家的忌讳。”
步奷奷敛起笑意,梅福那番半戏谑半玩笑的吟诵,让她心头一紧。
只有体会过钱财之重的人,才有办法明了这段文字中的心酸。
有钱能使鬼推磨,生死贵贱,也全赖着钱财打转。
有钱,人人逢迎巴结,伏在脚边呼爹喊娘;没钱,人人避如蛇蝎,生怕沾到一丝晦气,让贫困穷神给附了身。
他苦过,所以深谙钱财掌控着人情冷暖,是吗?
按捺不住,她再探询道:“梅大当家的待人处事如何?”
“以四位当家来看,他不是最好的一个。”梅福坦言。
“我知道,外传梅三当家最好。”近些年来,梅三当家的名气几乎要远胜过梅舒城。
“或许就是因为其他几位当家都好,所以大当家才必须不好吧。否则一庄子的奴仆丫鬟要怎么管?”有人扮黑脸,有人扮白脸,才能让奴仆们又敬又惧。
“言之有理。”
穿越几圃牡丹花园,步奷奷被领至一处环以薄纱的亭台,以绸纱为四壁,朦胧却又清晰,在清爽宜人的春季暖夜里,在此用餐的确是相当不错的选择。
“大当家,步姑娘到。”
“梅大当家。”她在台阶前福身,纱内的梅舒城没有应声。
“步姑娘,请上座。”左右两名童仆替她拉开两边薄纱,她道了声谢,缓缓走进花厅之中,身后的薄纱才又轻轻拢合。
“好雅的花厅。”她拢裙而坐,接过梅舒城递上的暖身温酒。
“我二弟差人筑的,我嫌它太花钱,光耗费在那几匹绕在四周的绫纱钱就够整座梅庄半个月的开销。”梅舒城对花厅的优雅脱俗显得不屑,“花了这么大把的银子,当然得将银两的功效发挥到极致。”
“极致?”
“这花厅是用钱堆积出来的,不能白白让它空在
第三章步奷奷镇日跟着梅舒城走逦梅庄,见识他工作的实况。
一路上就见她捧着册子,执著墨笔,不时振笔疾书,写下她所见所闻的“梅氏名言”及“梅氏作风”。
不少梅庄的人对梅舒城身后亦步亦趋的清丽姑娘感到好奇,却没人敢向梅大当家发问,瞧大当家对她没有半分体贴呵护,一如以往地处理繁忙的庄务,那么这两人的关系就跟郎情妾意构不着边罗?可是……那名俏姑娘将册子搁在大当家背上涂涂写写,将他当成活动桌子使用,也不见大当家发怒,三不五时她还会要求大当家将交代管事的话重复一回,因为她来不及抄好──恁般大的胆子,要说这对男女没关系又太牵强。
好好奇噢!每个梅家人都在梅舒城及步奷奷身后指指点点,猜测着两人的关系组合。
是感情暧昧到不行的表哥表妹?
还是自小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
再不,就是流浪天涯小孤女被梅大当家善心一发给领回梅庄,做为“储备庄主夫人”?
呀呀,也可能那名姑娘是与梅家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仇人之女,梅大当家掳她回庄就是为了凌虐她、恶整她,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呃,兼喂她吃梅庄特制的菊花糕及酿梅蜜饯……
“快,快翻翻章回戏曲中还有什么桥段?”一群奴仆蹲在牡丹花丛后嘀嘀咕咕,翻找着好几本唱戏曲目,书里的爱恨情仇全搬到梅舒城和步奷奷身上演练一遍,再从中寻找最合适的版本。
“有了有了,一条蟒蛇被书生救了,化身为人,只为报恩!那姑娘有可能是蛇精──”
“大当家看到蛇时哪会救呀?他只会把蛇抓回来加菜省菜钱!”反驳。
翻翻翻,纸张唰唰地直翻动。
“那天霪雨霏霏,大当家和小姑娘两边都忘了带伞,只得躲进亭里蔽身,相遇的两人含情脉脉、一见钟情──”
“呿!那姑娘的五官清清秀秀,既不像银子也不像银票,大当家怎可能一见钟情?!别傻了,再查!”大伙有志一同地唾弃“一见钟情”这四个字,因为梅大当家只会对钱财类的东西产生这种失控的情绪好不好!
“那……那姑娘是抹幽魂,因为大当家经过她墓碑前说了一句:'真可怜,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了。'结果她的魂魄跟着大当家回梅庄──哎哟!”
“你翻的是什么书呀?!别看那本《幽魂淫艳乐无穷》啦!你没瞧见那姑娘脚下有影子吗?大白天的,还幽魂咧!”这回不只反驳,还赏发言人一记爆栗。
“啊啊,那姑娘坐在大当家身旁了!”
奴仆的交谈大到能轻易滑入两位当事者的耳里。
“他们若翻到战史,我很可能变成战败将军的遗孀,被你这乱世奸雄给强抢回府里当媳妇儿。”步奷奷啜着梅庄三当家去年采收的菊团所冲之香茗,轻声道。难得梅舒城偷得片刻清闲,一连解决三件公事,她也跟着放松了始终绷得紧张的情绪,纤手翻览着一整个早上所做的纪录。
“别担心,梅福会在两天之内替你洗清谣言。”
“真的吗?”她很想直接提议梅舒城召集众家仆,一起将话讲开。
“行商第二要件,选择适用管事,并且给予最高信任。”梅舒城道,所以他从不怀疑自家管事的能力。
步奷奷一顿,“等等,我要将这句话抄下来。”墨笔在纸上挥舞,完毕。“好了。”
“抄了一个早上的书,记在心里才重要。”
“放心,明天一早我就可以将你说的话倒背如流。”她虽然没有过目不忘的高超本领,但好歹多读几遍也是能熟透的。
步奷奷捻起一颗酿梅,粉舌先吮舔梅皮上酸甜适中的酿汁,又酸又甜的滋味浮上她的眉梢,俏皮的模样让梅舒城有片刻怔然。
他缓缓别开头,不去正视她可爱之处。“别以为只有这数十页,到晚上为止还够你抄的。”
梅子送入口中,她回道:“那就麻烦梅大当家少说些话,我也能少抄几页。”
梅舒城不答允,净瞅着她笑。
“这梅子味道真好,是梅家第四位当家酿的?”按排序,梅四当家正巧是司腊月花期的。
“没错。”
她吐出果核,又尝了一颗,“梅家的酿蜜梅远近驰名,今天可真是大饱口福了。”嗯,趁着这个好机会多塞几颗入嘴,捞些钱回本。
舔舐粉色指尖上所残留的梅子酸甜,她的吮指回味看起来……简直可爱到不行!可爱到教人想从小四酿梅的仓库搬三大桶蜜梅来喂养她,看她似娇艳似满足的模样──梅舒城闪过这念头的同一瞬间又立刻暗斥自己,梅庄的酿梅二十颗装盅在外头要价二十文钱,比起别人三颗一文钱还要高档许多,让步奷奷免费尝鲜哪里划得来?!就算、就算她真的吃得很可爱、很快乐,也值不了二十文钱呀!
不值,绝对不值!
舌尖再顶出果核,轻吐在白白嫩嫩的掌心,步奷奷不客气地继续开动,蠕动的饱满唇瓣有些红艳。
不值,真的不值。
贝齿咬下果肉,眉心因梅酸而轻轻拢蹙,无关任何不悦情绪,只因檀口里尝到的小玩意而起。
不值,应该是……不值……
梅舒城还来不及发现自己内心的动摇,却已先一步唤来丫鬟:“再舀一盘酿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