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春阳,是暖和得教人窝心。
走在这片绿竹茂盛的黄土路上,沿路的野花野草都还有清晨未退的冰霜,一颗一点,像极了晶莹剔透的珍珠。
李沅毓额头上渗著汗,但神情依旧没半点倦态,一两绺让风吹散的发丝悠然地飘在他清逸性格的脸上,更加深了他原本就不羁的潇洒随性,就算在背上背著受了重伤的贺兰静,走过了几个山头,他的步伐还是稳健,他要保护贺兰静的决心依然没变。
只是坐在竹椅上,让他背了一段路的贺兰静并不安逸,虽然背对著李沅毓,但她仍不时回过头看著这个男人汗流浃背的衣衫,仿佛湿得愈透,就表示她欠他的愈多。
她知道,是因为公主对大哥的爱,才命令他前来保护海心寨里的人,否则,一个连当时离开都没说再见的人,又哪来那么多的心思呢?
贺兰静突然为著李沅毓的尽职感到怅然!
走下了一处小坡,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潺潺地流动——
“在这儿歇一会吧!”蹲下身的李沅毓,把背上的贺兰静连同竹椅放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随即起了身,走向溪旁舀起了沁凉的溪水,递到了贺兰静的眼前。
“来——这水挺甘甜的。”他细心地将水倒入贺兰静的口,并轻轻地拂去渗出的水滴。
很难想像,一个大男人竟有如此细腻的举动,看在贺兰静的眼里,除了自叹弗如之外,心中那份强抑的情愫更以势如破竹的方式汹涌而来。
她有些害怕,怕稍有疏忽,便会淹没沉溺。
“冷不冷?”用湿毛巾擦著她的脸庞的李沅毓微笑地问著。
贺兰静笑著回应,殊不知那笑里藏有不安定的呼吸,因为离她不到一尺的李沅毓,身上散发的那股阳刚的气味在在教贺兰静意乱纷纷。
“再走一小程,就到下一个村落了,在那里,我们便可以安心住一阵子,找个大夫帮你敷药疗伤。”
未待李沅毓说完,贺兰静便死命地摇著头,以急切又坚定的眼神否定了李沅毓的安排。
“你不要?”李沅毓有些讶异,“为什么?”
“落叶归根。”贺兰静用唇形读出这四个字。
“落叶归根?!你想回海心寨?”
贺兰静点了头,竟有些心酸。
“不行,海心寨目前都自身难保,而你又这个样子。”李沅毓看见了贺兰静那一闪而逝的欲语还休表情,若有所悟地问道:“你——是不想拖累我才会这么决定?”
贺兰静凝望著他,以盛满泪水的眼眶,以她仅能指挥的手指来表达她的愿望。
握住了贺兰静那纤细的指头,李沅毓也不自觉地心头酸涩起来,他说:“不要怀疑我的决定,既然要救你就要救到底,要回海心寨——除非你自己站起来走回去。”
听著李沅毓义无反顾的一席话,贺兰静霎时有以身相许的冲动。
但,她不能。
因为她总是与麻烦二字伴相左右,因为每次她的出现总会害得他身心疲惫。她永远忘不了上一次差点害死他的中毒事件,那大颗的汗珠、那痛苦的呻吟,还有他慈悲不计较的胸襟。
这么好的男人不该配她贺兰静!不仅仅因为他是一品侍卫,她是宫里眼中钉的身分悬殊,还有他那看似温柔却是疏离的神情,像是一道明显的禁令,禁止任何人穿越他敏感又忧郁的心扉,否则只有粉身碎骨的危险。
而她不怕粉身碎骨,只怕碎成了灰,连心都不见。
“静——你的嗓子究竟怎么了?”抚著贺兰静的喉咙,李沅毓终于问出了疙瘩一路上的疑惑。
然而,他不知,他这一问正巧刺中贺兰静内心最深的痛。一幕幕贺兰静急欲忘记的血腥又无法克制地翻上心头,这波波来势汹涌的创痛,让已经身受重伤的她更无法承受。她有点歇斯底里的激动。
“报应——”她张著口,无言地吐著这一句,“报应——”她又再重复著一遍。
“为什么这么说?”李沅毓对她的话大感讶异,“你做了什么严重的事,会让你遭此折磨?”
贺兰静闭起眼,两行泪扑簌簌地滑了下来,那苍白的脸立刻更惨白地无半点血色,“大哥——”她吼著毫无声音的嘴,而手指用力地握成拳头,“大哥——我害死大哥——是我————”
或许是这份内心的痛楚大过身体的伤痛,贺兰静竟有了气力用拳槌打著自己,仿佛藉由这种凌虐自己伤口的方式,能抵消掉那阵阵的椎心刺痛。
“不要——不要——”错愕的李沅毓,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她的手,不敢太重也不敢太轻,怕的是伤口更剧。
“呜——”贺兰静的哭声有种压抑,因为那种放声狂呼的哭泣早就随贺兰震的下葬而埋进土里。
“我不知道——你这半年来是怎么熬过去的,但,我要告诉你,当初就算公主和你大哥拜完堂,她还是会回宫里去的,而你大哥失去公主,就算不被可汗的乱箭射死,他的心也早就死了,徒然只是一具行尸走肉,活著比死了更教他难受,就如同现在活在王宫里的公主一样,这一切全是命运的捉弄呀!”想起了公主的忧郁,李沅毓的安慰话更有著心痛。
当真不是我的错?!噙著泪的贺兰静,有恍惚的表情。
“如果你真的想大哭一场,那就哭个够吧!”李沅毓不忍见她如此地压抑悲痛。
“哇——”他的话像是妙药灵丹,才一下就挑中病处。贺兰静终于放声大哭,哭得掏心挖肺、哭得气力全失、哭到她心里堆积沉淀的一切全顷巢而出。
“哭吧——尽量哭吧!”李沅毓拥著她,以自己的胸膛作为她可以恣意哭闹的最后堡垒。
“我一直以为是我害死大哥的——我一直没办法原谅自己。”在大哭一顿后,贺兰静竟然说话了。
虽然是哽咽中带著沙哑,但她的确发出声音了。
经过了几天几夜的跋山涉水,餐风露宿,他们终于在离青海湖有一座山头的偏僻村落暂时找到落脚处了。
这是一栋相当朴实的农舍,前有黄绿竹篱围成院落,后有清澈的溪流蜿蜒流过,四周则是春耕之后的丰沃,与蓝蓝的天空交互衬托著大自然的杰作。
走进屋子里,则是再简单不过的桌椅陈设,小小一栋用泥砖砌成的房子隔出了卧室、客厅及厨房三个主要隔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尤其是那一两扇开在土砖上的窗子都有著院落种植的桃花探进来,像极了问候主人的邻居,热情又笑靥以待。
“总算可以喘口气了。”李沅毓环视著四周,露出了放松的笑容。
“是呀!这阵子你太辛苦了,背著一个累赘跑这么远的路。”贺兰静的口气是歉意满布。
“又讲这些。”李沅毓笑著瞅了贺兰静一眼。
“我是过意不去!你毕竟是芙影姐姐的贴身侍卫,怎么好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离开宫里那么久,我担心,会让慕容氏起疑的。”
“不会的——”他的口气倒是挺肯定的,“我本来就只听公主一人的指示行事,跟宫裹其他人是没啥关联,再加上公主一向聪慧,只要有任何状况,她都会替我安排妥当的,倒是你,赶快休养好身体,别再胡思乱想了。”
“要是——好不起来呢?”黯然的语气中,有著贺兰静最深的忧虑。
“不会的。”李沅毓掩饰著内心原有的焦虑,依然咧著嘴角,微笑地注视著贺兰静,他说:“我记得你以前对自己不是这么没信心的——”
“我也记得,当初你印象中的我,是一无是处的。”贺兰静没忘记当年的他对她几乎没有正面的称许。
“是——是这样吗?”李沅毓有种被逮到的窘境。
“所以,不必再强迫自己说些不切实际的安慰话语,那只会让我更惶惑而已!”
凝视著眼前贺兰静,仿佛时间匆促到只有一线之隔。跨越了界线,那天真幻稚的小女孩就在转身之间,出落成这位成熟又善感的少女,让与她对望的李沅毓来不及适应。
“静,我要你相信,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全力照顾你。”
“我相信,因为你对公主的吩咐一向全力以赴的。”
“不仅仅是这样——”
“那还有什么?”
“还有——”李沅毓若有所思了半晌,“有海心寨的弟兄们曾经对我的照料。”
他,在善尽自己的职责。
她,在向自己的内心厘清他的感情。
他们的交会点,只有公主李芙影,除此之外,他们就是不会再有交集的两条轨迹,只会愈走愈远,愈离愈看不见……
只是在形式上,他们更亲密了。
“李公子、李夫人——早呀!”一群农夫向这对甫进驻小镇不久的年轻夫妇打著招呼。
“真是可怜哪!那李夫人长得这么标致,却病得这么严重。”
“什么病?我听药铺里的二狗子说,那是他们俩夫妻半路遇上匪徒,抢了身上银两不说,还把李夫人推下山崖,才会跌断骨头呢!”
“这么惨无人道哪!还好这李公子挺多情的,硬是背著李夫人一路来到这儿,没把她置之不理。”
“就是啊!看他每天背著李夫人上药铺看诊,都教人看了感动不已,哎——要是我那口子肯这么对我,我就是一辈子躺著不动,都值得呀!”
“呸呸呸——没半句好话——”
来到这小镇没几天,李沅毓和贺兰静就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当然他们在决定落脚此处时,便已有了这层认知,所以,他们更以夫妻之名为掩饰,方便出入在这巴掌大的村落中为贺兰静疗伤治病。
但,唯一没料想到昀,就是这纯朴的小镇居民,竟然把他们看成了神仙眷属,把每天背她上上下下的李沅毓看成天下第一痴情汉子,也把坐上竹椅让他背在身后的贺兰静吹捧成温柔端庄的贤淑闺女。
“喂——李大情圣,你在发什么愣啊!”贺兰静总爱以这字眼逗著李沅毓。
“我正在看你呀!李夫人——”李沅毓还故意拖长那后面三个字。
“讨厌。”拿起桌上的水梨,贺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