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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曼斯基叹了口气,脸色阴沉地看着老律师。
“如果接下来她得坐十年牢,至少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我依然还是她的朋友。”潘格兰说。
“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对人性的看法这么开放。”
“我自己也不知道。”他说。
※※※
米莉安眼睁睁盯着天花板。夜灯开着,医院收音机低声播放着《开往中国的慢船》。
前一天,她醒来便发现自己躺在罗贝多送她来的医院里。她一直睡得不安稳,睡了醒,醒了又睡,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医生说她脑震荡,总之需要好好休养,因为鼻梁骨折、断了三根肋骨,还全身瘀青。左边眉棱肿得太厉害,眼睛几乎只剩一条缝。一改换姿势就痛。一吸气也痛。脖子也痛,他们替她戴上护颈,以防万一。医师向她保证一定能完全康复。
傍晚时分醒来时,罗贝多就坐在床边。他咧着嘴对她笑了笑,问她感觉如何。她很好奇自己的样子是不是也和他一样糟。
她问了一些问题,他都回答了。不知为什么,说他和莎兰德是好朋友似乎一点也不奇怪。他是个骄傲的魔鬼,而莎兰德喜欢骄傲的魔鬼正如她痛恨自大的笨蛋一样。两者之间差异非常细微,但罗贝多属於前者。
如今她知道为什么他会忽然莫名其妙冲进仓库。听到他如此顽固地追踪那辆货车,她很惊讶,而得知警方正在仓库周围的树林里挖寻屍体,则令她惶恐。
“谢谢你救了我一命。”她说。
他摇了摇头,默默坐了一会儿。
“我曾经试着解释给布隆维斯特听,他不太能明白。但我想你应该可以了解,因为你也打拳。”
她知道他的意思。不在场的人绝对无法想像和一个没有痛觉的怪物打斗是什么情形。她想到自己当时的无助。
之后她只是拉住他缠着绷带的手,两人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她再次醒来时,他已经走了。她希望莎兰德能有消息。
她才是尼德曼要找的人。
米莉安很担心她会被抓到。
※※※
莎兰德无法呼吸,没有时间概念,只知道自己被枪射中,还被埋在地下--了解到这一点主要是靠直觉而非理性思考。左手臂派不上用场,因为只要动一块肌肉,便感到肩膀阵阵疼痛,而且她也游离在模糊的意识之间。我得呼吸一点空气。头痛得像要爆炸,这种感觉她从未有过。
右手刚好压在脸下面,因此她下意识地开始拨开鼻子和嘴巴的泥土。土质松散,也很乾。最后好不容易在脸前方腾出拳头大小的空间。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埋在这里多久,但最后理出一个清晰的思绪后,不禁惊恐万分。她无法呼吸,无法动弹,泥土有如千斤顶般压着她。他竟然活埋我。
她试图移动一只脚,肌肉却几乎使不出力。接着她犯了个错,不该试图站立。她用头一顶,想直起身子,太阳穴立刻像触电般刺痛。我不能吐。她这么一想随即陷入模糊的意识。
再度能思考时,她小心地感受身体还有哪些部位能运作,结果发现四肢当中唯一能移动一两厘米的只有脸部前方的右手。我得呼吸点空气。空气就在她上方,就在墓穴上方。
莎兰德开始搔抓。她用一边手肘撑住,好不容易挪出小小的空间,然后以手背将土拨开,扩大面前的范围。我得用力挖。
她发现自己形成的胎儿姿势当中有一个窟窿,就在手肘与膝盖之间,她能存活多半就是仰赖圈在这里头的空气。于是她拼命前后扭动上半身,感觉到有土壤掉落身子下方的空隙里,胸口的压力减轻了些。手臂能动了。
她在半清醒状态下,一分钟一分钟地慢慢努力,先抓开面前的沙土,再一把一把拨进下方的窟窿里。慢慢地手臂终于得到解放,进而得以移开头顶上的土,一厘米一厘米地扩大头部四周的空间。她摸到硬硬的东西,像是抓到小树根或树枝,接着继续往上抓,土中仍然充满空气,并不十分硬实。
狐狸回窝途中来到莎兰德的墓穴旁停下。刚才抓到两只田鼠正得意着,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出现,狐狸立刻全身冻结,竖耳倾听,狸须和鼻子微微颤动。
莎兰德的手指彷佛某种没有生命的东西从土里伸出来。现场若有任何人看到,反应很可能会像狐狸一样立即飞奔而逃。
莎兰德感觉到凉凉的空气顺着手臂而下。她又能呼吸了。
接下来又花了半小时才爬出墓穴。左手不能动,让她觉得奇怪,但仍使劲地用右手继续抓土与沙。
挖土需要一点辅助工具。于是她将手臂缩入洞中,从胸前口袋费力地弄出烟盒,打开之后当勺子用。她一勺勺将土刮松后甩开,到最后终于能够移动右肩,往上撑破土层。随后她又刮下更多沙与土,直到头终于能伸直。现在右手臂和头都已伸出地面,再松解开部分上半身后,便能开始一厘米一厘米慢慢往上扭动,接着就在那一瞬间,土地松开了她的双脚。
她闭着眼睛爬出墓穴,并一直爬到肩膀撞到树干,才缓缓转身靠在树干上,用手背擦去眼睛部位的泥土,然后睁开双眼。四周一片漆黑,空气冰冷,她却流着汗。她觉得脑子里、左肩上和臀部都隐隐作痛,但并未花费精神去理清原因,只是静静地坐了十分钟,喘息着。后来忽然想到不能待在这里。
她费力地站起身后,开始天旋地转。
随即一阵恶心,便弯身吐了起来。
吐完后她开始走,却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哪个方向。左腿疼痛难忍,还不断绊跤跪倒,引发头部一次比一次更剧烈的刺痛。
不知走了多久以后,眼角忽然瞥见光线,便跟着转向。直到站在院子里的棚屋边,才发现自己直接回到札拉千科的农舍来了。她像个醉汉般摇晃着。
感应侦测器装在车道和空地。她是从另一边来的,他们应该没有发现。
她感到迷惑。她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状况绝不可能应付尼德曼和札拉千科,便愣愣地望着白色农舍。
嗒嗒。木头。嗒嗒。火。
她幻想着一罐汽油和一根火柴。
她费尽力气转向棚屋,脚步蹒跚地往一扇用架了横木的门走去,好不容易才以右肩顶起横木。横木落地时撞到门边,发出砰一声巨响,她连忙闪进暗处四下观望。
这里是柴房,不会有汽油罐。
坐在厨房餐桌前的札拉千科听到横木跌落的声音,马上抬起头来,然后拉开窗帘望向漆黑的户外。几秒钟后,眼睛才调适过来。现在风吹得更猛了。气象预报说这个周末会有暴风雨。接着他看见柴房的门半开着。
下午他和尼德曼去拿了点柴火,其实并不需要,当时只是为了向莎兰德证明她来对地方了,以便引她现身。
显然是尼德曼没把门关好,有时候他真是笨得无可救药。札拉千科瞄了一眼客厅的门,尼德曼正在沙发上打盹。本想叫醒他,但再一想还是算了。
要找到汽油,莎兰德得到停放车子的谷仓去。她靠着一块劈柴桩,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她得休息一下。但坐不到一分钟,就听到札拉千科拖着假肢一顿一顿的脚步声。
※※※
由于光线太暗,布隆维斯特在梭勒布朗北方的梅尔比走错了路。他没有转向诺瑟布鲁,而是持续往北走,就在快到特洛丘那时才发现错了,连忙停车查看地图。
他咒骂了一声,立即掉头往南驶回诺瑟布鲁。
※※※
就在札拉千科进入柴房的前一秒,莎兰德右手抓起劈柴桩上的斧头,虽然无力举过肩头,仍以一手往上甩,将全身力量放在没有受伤的臀部上,身子转了半圈。
札拉千科一打开电灯开关,斧刃便扫过他右半边的脸,砸碎了颧骨还嵌入额头几厘米深。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大脑随即意识到疼痛,他立刻如着魔般大声嚎叫。
尼德曼惊跳起来,一时惶惶然。他听见一声尖叫,起初不相信那是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的。后来才听出是札拉千科,便飞快地起身。
莎兰德两脚站定,再次挥动斧头,不料身子却不听使唤。原本打算将斧头插进父亲的脑袋,却因为精疲力竭,只击中他的膝盖正下方,与预定的目标相差十万八千里。然而由于斧头沉重,一砍中便紧紧卡住,当札拉千科往柴房内倒下时,还顺势将斧头从她手中扯落。他不断地喘息尖叫。
她弯下身抓住斧柄时,脑子里彷佛电光闪烁,地面开始摇晃。她不得不坐下来,然后伸出手摸他的夹克口袋。枪还在,她努力地在地面摇晃之际集中视线。
是一把点二二口径的布朗宁。
简直是童子军玩的手枪。
所以她才会还活着。如果打中她的是尼德曼那把轻便手枪或子弹威力更强的左轮手枪,她的头骨早已破了一个大洞。这时候,她听见尼德曼踉踉跄跄地接近,随后巨大的身影便填满了柴房的门框。他忽然停住,睁大不解的双眼瞪着眼前的景象。札拉千科像中邪似的哀嚎,满脸鲜血,膝盖上还插着一把斧头。在他身旁的地板上坐着一个满身血渍、脏兮兮的莎兰德,看上去好像从恐怖电影跑出来的人物,这种情节已经在尼德曼心中上演过太多次了。
没有痛觉、壮得像坦克一样的他,向来怕黑。
他亲眼看过黑暗中的怪物,还有一股模糊的恐惧也一直潜伏窥伺着他,如今终于现形了。
地上那个女孩已经死了,那是毋庸置疑的。
他亲手埋了她。
因此地上那东西不是女孩,而是从坟墓另一头回来的幽灵,单凭人力或人类所知的武器绝对无法制服。
人体已经开始转变成殭屍。她的皮肤变成像蜥蠍般的护甲,外露的牙齿变成尖尖的獠牙,以便大块大块撕咬猎物的肉。有如爬虫的舌头向外射出,舔着嘴巴边缘,血淋淋的双手长出十厘米长的锋锐利爪。他可以看见她眼中闪着光,可以听见她低声咆哮,还看见她绷紧肌肉准备扑向他的喉头。
他清楚地看到她身后有一条尾巴蜷曲起来,开始拍打地板,显然是不祥预兆。
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