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王孙并不是那种叱吃江湖,威震武林的名侠。他名闻天下,只因为他是神剑山庄的庄主。
燕十三知道这一点,却还是想不到这位名闻天下的谢庄主,竟是这麽随和,这麽平易的人。
看起来他虽然并不太老,可是他的生命却已到了黄昏,就正如这残秋的黄昏般平和宁静,这世上已不再有什麽今他动心的事。
他的手也是乾燥而温暖的。现在他正握起了燕十三的手,微笑道:“你用不着介绍自己,我知道你。”
燕十三道:“可是前辈你……”谢王孙道:“千万不要称我前辈,到了这里,你就是我的客人。”
燕十三没有再争辩,也没有再客气。
被这只手握着,他心里忽然也有了种很温暖的感觉。
可是他另一只手还是在紧紧握着他的剑。
谢王孙道:“我的家就在前面不远,我们可以慢慢的走过去。”
他微笑着,又道:“能够在这麽好的天气里,和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散散步,聊聊天,寅在是件很偷快的事。”
夕阳虽已消失,山坡上的枫叶却还是艳丽的。
晚风中充满了乾燥木叶的清香,和一种从远山传来的芬芳。
夹道的枫林中,有一条小小的石径。燕十三心里忽然有了种他已多年未曾有过的恬适和安静。他忽然想到了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爱坐枫林晚,霜叶红於二月花。”
此时此刻,这种意境,岂非就正是诗的意境,走在他身旁的这个人,岂非也正是诗中的人,昼中的人?
谢王孙走得很慢。对他说来,生命虽然已很短促,可是他并不焦躁,也不着急。
远远望过去,神剑山庄那宏伟古老的建筑,已隐约可见。
谢王孙道:“这还是我祖先们在两百年前建立的,至今都没有一点改变。”
他的声音中也带着些感触:“可是这里的人却都已改变了,改变了很多。”
燕十三静静的听着。他听得出这老人心里的感触,只不过是一点点感触而已,并不是感伤。
因为他已看破了一切。人本来就是要变的,又何必感伤?
谢王孙道:“建立这山庄的人,也就是这里的第一代祖先,你大概也知道他。”
燕十三当然知道。
两百年前,天下的名侠聚於华山,谈武论剑,那是多麽令入神往的事。
能够在那时受到天下名侠的尊敬,这个人又是个多麽伟大的人。
谢王孙道:“自然他老人家仙去後,这里已经历了许多代,虽然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老人家的,可是谢家每一代的祖先,都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做过些惊天动地的事。”
他笑了笑,接着道:“只有我,我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本不配做谢家的子孙!”
他笑得还是那麽平静,那麽恬适:“就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平凡无能,所以我反而能享受一种平凡安静的生活。”
燕十三只有听着。这老人说的话,他实在没法子接下去。
谢王孙道:“我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大女儿嫁的是一个很有为的年轻人,只可惜太骄傲了一点,所以他们死得都很早。”
燕十三听说过这件事。谢家的大小姐,嫁的是当时江湖中最剽悍勇敢的少年剑客。他们的确死得很早,就死在他们洞房花烛夜的那一天晚上,被人暗算在他们洞房里。
谢王孙道:“我的二女儿死得也很早,是因为忧郁而死的,因为她心里爱上的一个人,是我的书童,她不敢说出来,我们也不知道,所以就将她许配给另一家人,婚期还未到,她就默默的死了。”
他轻轻叹息:“其实她若是将心事说了出来,我们绝不会反对的,我那书童也是个好孩子!”
这是他第一次叹息,也只不过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而已。
并没有太多悲伤。.人们又何必要为已经过去的事悲伤?谢玉孙道:“我的大儿子是个白痴,幼年时就夭折了,我的次子是为了要去替姊姊和姊夫报仇,战死在阴山的。”
一暗算谢家大小姐的阴山群鬼,在那一战後,也没有一个活着的。
谢玉孙道:“这是我们家门的不幸,我并没有埋怨过任何人。”
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是幸运?远是不幸?都怨不上别人,所以这些年来,我也渐渐看开了!”
一个人在经过这麽多悲惨和不幸之後,还能够保持心境的平静。就凭这一点,他就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燕十三很佩服,真的很佩服。
谢玉孙道:“现在我想得真开,造成这些不幸的,也许只因为我们谢家的杀戮太重……”能想到这一点,更令人佩服。但是他为什麽要将这些事告诉别人十这本是他们自己家族的隐私,本不必让别人知道的。
他告诉我这些事,是不是因为他已将我当做个死人?
只有死人才是永远不会泄漏任何秘密的。
燕十三已想通了这一点。可是他并不在乎。因为他也想开了,别人对他的看法,他已完全不放在心上。
谢王孙又道:“你当然知道我还有个儿子,叫谢晓峰。”
燕十三道:“我知道。”
谢王孙道:“他的确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谢家的灵气,好像已完全於他一身。”
燕十三道:“我知道也少年时就曾击败了当时的名剑客华少坤。”
谢王孙道:“华少坤的剑法,并没有传说中那麽高,而且也太骄傲,恨本没有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看在跟里。”
他慢慢的接着道:“一个人要学剑,就应该诚心正意,绝不能太骄傲,骄傲最易造成疏忽,任何一点疏忽,都足以致命。”
一这的确是金玉页言,燕十三当然在听着。
谢王孙笑了笑,道:“可是我那孩子并没有这种毛病,他虽然少年时就已成名,可是他从来没有轻视过任何人。”
燕十三忍不住长长叹息,道:“只凭这一点,就难怪他能天下无敌了!”
谢王孙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可惜这也是他的不幸。”
燕十三道:“为什麽?”
谢王孙道:“就因为他从不轻视任同人,所以他对敌时必尽全力。”
他没有再说下去,燕十三已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人对敌时若是必尽全力,剑下就一定会伤人。
他早就知道三少爷的剑下是从来没有活口的。
谢王孙又在叹息,道:“他平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他的杀戮太重了。”
燕十三道:“庭并不是他的错!”
谢王孙道:“不是!”
燕十三道:“也许他并不想杀人,他杀人,是因为他没有选择的馀地。”
你不杀我,我杀你。
燕十三也在叹息,道:“一个人到了江湖,有时做很多事都是身不由主的,杀人也一样!”
谢王孙看着旭,看了很久,缓缓道:“想不到你居然很了解他。”
燕十三道:“因为我也杀人!”
谢王孙道:“你是不是也很想杀了他?”
燕十三道:“是!”
谢王孙道:“你很诚实。”
燕十三道:“杀人的人,一定要诚实,不诚实的人,通常都要死於别人剑下。”
学剑的人,就得诚心正意,这道理本是一样的。
谢王孙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道:“好,你踉我来。”
燕十三道:“谢谢你!”
谢谢你,这本是很平常的一句话。此时此刻,他居然会说出这句话来,就变得很奇怪了。
他为什麽要谢亍是因为这老人对他的了解,还是因为这老人肯带他去送死?
他本来就是送死来的。
夜。
夜色初临,神剑山庄中已有灯火次第亮起。
他们走入了大厅旁的一间屋子。大厅里灯火辉煌,这间屋子里灯光都是昏黄黯淡的。
屋子里每样东西,都蒙着块黑市,显得更阴森冷寂。
谢王孙为什麽不在大厅中接待宾客?为什麽将他带到这里来十茄十三没有问,也不必间。
谢王孙已掀开一块里市,露出一块匾,和五个金光灿燎的字“天下第一剑”。
谢王孙道“这是自古以来,江湖中从来没有人得到过的荣誉,谢家的子孙,一直都对它很珍惜,也很惭愧。”
燕十三道:“惭愧?”
谢王孙道:“因为自从他老人家仙去後,谢家的子孙就没有一个能配得上这五个字。”
燕十三道:“可是现在江湖中已公认有一个人能配得上这五个字了!”
只有一个人。
谢家的三少爷。
谢王孙道“所以他老人家当年在华山用的那柄剑,现在也传给了他。”
他又强调“那柄剑已多年没有动用过,至今才传给他。”
茄十三了解。
除了“他”之外,有谁配用那柄剑?
谢王孙道“你想不想看看这柄剑?”
燕十三道“想,很想。”
又一块里市掀起,露出个木架。
木架上有一柄剑。剑鞘是乌里的,虽然已陈旧,却仍保存得很完整。
杏黄色的剑穗色彩已消褪了,形式古雅的剑锷却还在发着光。
谢王孙静静的站在这柄剑前,就好像面对着自己心里最尊敬的神祗。
燕十三的心情也一样。他的心情甚至比谢王孙更虔诚,因为他知道世上只有这柄剑可以杀了他!
谢王孙忽然道“这并不是名师铸成的利器,也不是古剑。”茄十三道“这柄是天下无双的名剑。”
谢王孙承认“的确是的。”
燕十三道“只不过我真正要看的,并不是这柄剑。”
谢王孙道“我知道!”
燕十三道“我要看的,是这柄剑的主人,现在的主人。”
谢王孙道“现在你已经面对着他。”
燕十三面对着的,是置剑的木架。木架後还有件用里市蒙着的东西,一件长长的方方的东西。
燕十三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寒意,从心头一直冷到足底。他已感觉到某种不祥的事。他想问。可是他不敢问。他甚至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他只希望这种感觉是错误的。
可惜他没有错。这块黑市掀起,露出的是口棺材,崭新的棺材上,彷佛有八九个字。
燕十三只看见了三个字:“谢晓峰……”大厅里灯火虽然依旧同样辉煌,可是无论多辉煌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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