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走进来,正想退出去,瞎子却唤住了他。
就像是大多数瞎子一样,这个瞎子的眼睛虽然看不见,耳朵却很灵。
他忽然问:「来的是不是谢家的三少爷!」
谢晓峰很□讶,他想不到这瞎子怎么会知道来的他。
瞎子憔悴枯铲的脸上,又露出种奇异之极的表情又问了句奇怪的话。
「三少爷难道不认得我了。」
谢晓峰道:「我怎么会认得你?」
瞎子道:「你若仔细看看,一定会认得的。」
谢晓峰忍不住停下来,很仔细看了他很久,忽然觉得有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他的确认得这个人。
这个可怜的瞎子,赫然竟是竹叶青,那个眼睛比毒蛇还锐利的竹叶青!竹叶青笑了:「我知道你一定会认得我的,你也应该想得到我的眼睛怎么会瞎!」
他的笑容也令人看来从心里发冷「可是她总算大慈大悲,居然还留下了我这条命,居然还替我娶了个老婆。」
谢晓峰当然知道他说的「她」是什么人,却猜不透慕容秋荻为什么没有杀了他,更猜不透她为什么还要替他娶个老婆。
竹叶青忽又叹了囗气,道:「不管怎么样,她替我娶的这个老婆,倒买是个好老婆,就算我再割下一双耳朵来换,我也愿意。」
他本来充满怨毒的声音,居然真的变得很温柔,伸出一只手,摇醒了那个困睡的女人,道:「有客人来了,你总该替客人倒碗茶。」
女人顺从的坐起来,低著头下床,用破旧的茶碗,倒了碗冷茶过来。
谢晓峰刚接过这碗茶,手里的茶杯就几乎掉了下去。
他的手忽然发冷,全身都在发冷,比认出竹叶青时更冷。
他终于看见了这个女人的脸。竹叶青这个顺从的妻子,赫然竟是娃娃,那个被他害惨了的娃娃。
谢晓峰没有叫出来,只因为娃娃在求他,用一双几乎要哭出来的眼睛在求他,求他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说。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甘心做她仇人的妻子。
可是也终于还是闭上了嘴,他从来不忍拒绝这个可怜女孩的要求。
竹叶青忽然又问道:「找的老婆是不是很好。.是不是很漂亮!」
谢晓峰勉强控制自己的声音,道:「是的。」
竹叶青又笑得连那张枯铲憔悴的脸上都发出了光,柔声道:「我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可是我也知道她一定很漂亮,这么样一个好心的女人,绝不会长得丑的。」
他不知道她就是娃娃。
如果他知道他这个温柔的妻子,就是被他害惨了的女人,他会怎么办?谢晓峰不愿再想下去,大声的间:「你是不是在等我?是不是『夫人」要你等我的!」
竹叶青点点头,声音又变得冰冷:「她要我告诉你,她已经走了,不管你是胜是负,是死是活,她以后都不想再见你。」
这当然绝不是她真正的意思。
她要他留下来,只不过要谢晓峰看看他已变成了个什么样的人,娶了个什么样的妻子。
竹叶青忽殊又道「她本来要小弟也留下来的!但是小弟也走了,他说他要到泰山去。」
谢晓峰忍不住问「去做什么!」
竹叶青的回答简单而锐利「去做他自己喜欢做的事。」
他的声音又变得充满讥诮「因为他既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父母兄弟,就只有自已去碰一碰运气,闯自己的天下。」
谢晓峰没有再说什么。该说的话,好像都已说尽了,他悄悄的站起来悄悄的走了出去。
他相信娃娃一定会跟著他出来的,她有很多事需要解释。
一这就是娃娃的解释「慕容秋荻逼我嫁给他的时候,我本来决心要死的。」
「我答应嫁给他,只因为我要找机会杀了他,替我们一家人报仇。」
「可是后来我却没法子下手了。」
「因为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害了我们一家人的竹叶青,只不过是个可怜而无用的瞎子,不但眼睛瞎了,两条腿上的筋也被挑断。」
「有一次我本来已经下了狠心要杀他,可是等我要下手的时候,他却忽然从睡梦中哭醒,痛哭著告诉我,他以前做过多少坏事。」
「从那一次之后,我就没法子再恨他。」
「虽然我时时刻刻在提醒我自己,千万不要忘记我对他的仇恨,可是我心里对他已经没有仇恨,只有怜悯和同情。」
「他常常流著泪求我不要离开他,如果没有我,他一天都活不下去。」
「他不知道现在我也一样离不开他了。」
「因为只有在他身旁,我才会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女人。」
「他既不知道我的过去,也不会看不起我,更不会抛弃我在乘我睡著的时候偷偷溜走。」
「只有在他身边,我才会觉得安全幸福,因为我知道他需要我。」
「对一个女人来说,能知道有个男人真正需要她,就是她最大的幸福了。」
「也许你永远无法明白这种感觉,可是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他。」
谢晓峰龙说什么士他只说了三个字,除了这三个字外他实在想不出还能说什么?他说:「恭喜你。」
冷月。新坟。「燕十三之墓」。
用花冈石做成的墓碑上,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因为无论用多少字,都无法刻划他充满悲伤和传奇的一生。这位绝代的剑客,已长埋于比。他曾经到达过从来没有别人到达过剑术巅峰,现在却还是和别人一样埋入了黄土。
秋风瑟瑟。谢晓峰的心情也同样萧瑟。铁开诚一直在看著他,忽然问道「他是不是真的能死而无憾?」
谢晓峰道:「是的。」
绒开诚道:「你真的相信他杀死的那条毒龙,不会在你身上复活?」.谢晓峰道:「绝不会。」
铁开诚道:「可是你已经知道他剑法中所有的变化,也已经看到了他最后那一剑。」
谢晓峰道:「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同样使出那一剑来,那个人当然是我。」
铁开诚道:「一定是你。」
谢晓峰道:「但是我已经终生不能再使剑了。」
铁开诚道:「为什么!」
谢晓峰没有回答,却从袖中伸出了一双手。他的两只手上,拇指都已被削断。
没有拇指,绝不能握剑。对一个像谢晓峰这样的人来说,不能握剑,还不如死。
铁开诚的脸色变了。谢晓峰却在微笑,道:「以前我绝不会这么做的,宁死也不会做。」
他笑得并不勉强:「可是我现在想通了,一个人只要能求得心里的平静,无论牺牲什么,都是值得的。」铁开诚沉默了很久,彷佛还在咀嚼他这几句话里的滋味。
然而他又忍不住问:「难道牺牲自己的性命也是值得的亍.」谢晓峰道:「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平和安详:「我只知道一个人心里若不平静,活著远比死更痛苦得多。」
他当然有资格这么样说,因为他确实有过一般痛苦的经验,也不如接受过多少次惨痛的经验后,才挣开了心灵的枷锁,得到解脱。
看到他脸上的平静之色,铁开诚终于也长长吐出口气,展颜道:「现在你准备到那里去!」
谢晓峰道:「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已经应该回家去看看,可是在没有回去之前,也许我还会到处去看看,到处去走走。」
他又笑了笑:「现在我已经不是那个天下无双的剑客谢三少爷了,我只不过是个平平凡凡的人,已不必再像他以前那么样折磨自己。」
一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要攸个什么样的人?通常都是由他自己决定。
他又问铁开诚:「你呢?你想到那里去!」
铁开诚沉吟著,缓缓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应该回家去看看,可是在没有回去之前,也许我还会到处去看看,到处去走走!.」谢晓峰微笑,道:「那就好极了。」
这时清澈的阳光,正照著他们面前的锦绣大地。
一这是个单纯而简朴的小镇,却是到泰山去的必经之路。他们虽然说是随便看看,随便走走,却还是走上了这条路。有时侯人兴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你放出去的风筝一样,不管风筝已飞得多高,飞得多远,却还是有根线在连系著。
只不过这条线也像是系在河水中那柄剑上的线一样,别人通常都看不见而已。
这小镇上当然也有个不能算太大,也不能算太小的客栈。这客栈里当然也贾酒。
铁开诚道:「你有没有见过不贾酒的客栈!」
谢晓峰道:「没有。」
他微笑:「客栈里不卖酒,就好像炒菜时不放盐一样。不但是跟别人过不去,也是跟自己过不去。」
奇怪的是这客栈里不但卖酒,好像还卖药。
随风吹来的阵阵药香,比酒香还浓。
铁开诚道:「你见过卖药的客栈没有!」
谢晓峰还没有开囗,掌柜的已抢著道:「小客栈里也不贾药,只不过前两天有位客人在这里病倒了,他的朋友正在为他煎药。」
铁开诚道:「他得的是急病」掌柜的叹了口气,道:「那可真是急病,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病得快死了。」
他忽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又陪笑解释:「可是他那种病绝不会过给别人的,两位客官只管在这里放心住下去。」
但是一下子就能让人病得快要死的急病,通常都是会传染给别人的。
久经风尘的江湖人,大多都有这种常识。铁开诚皱了皱眉,站起来踱到后面的窗口,就看见小院里屋活下,有个年轻人正在用扇子扇著药炉。替朋友煮药的时候,身上通常都不会带著兵刃。这个人却佩著剑,而且还用另一只手紧握著剑柄,好像随时都在防御著别人暗算突袭。铁开诚看了半天,忽然唤道:「小赵。」
这个人一下子就跳起来,剑已离鞘,等到看清楚铁开诚时,才松了口气,陪笑道:「原来是总镖头。」铁开诚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他累张的样子,微笑道:「我就在外面喝酒,等你的药煎好,也来跟我们喝两杯如何?」
小赵叫赵清,本来是红旗镖局的一个赵子手,可是从小就很上进,前些年居然投入了华山门下。那虽然是因为他自己的努力,也有一半是因为铁开诚全力在培植他。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