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郡王沮丧地垂下头,朝门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头问,“你,还是不肯见见我么?”
“相见如何?不见如何?”
“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
“融安,我乏了。”瑶涓澹然道。
罗郡王失望地回过头,“公主早点休息吧。”
他默默地顺着原路回走,背比来时伛偻几分。
瑶涓靠着窗,手指慢慢在窗棂上比划着他的轮廓,直至他消失在小道尽头……
平城城门大敞。
十里红帛自郡王府邸一直延伸官道,沿途频州官员按品级高低依次跪拜。紫、红、绿三色官袍泾渭分明。
罗郡王头戴紫金六蟒红宝石顶冠,身穿御赐紫缎金边双蟒吐珠圆领马甲,脚下一双玉花镏金靴,站在红帛上英姿焕发,俊秀异常。
天地交接处,两队红缨黑铠骑兵端坐骏马,护着中间的三辆马车,气势肃杀,徐徐前来。
罗郡王一见盖悬珠穗的明黄马车,立刻躬身道:“臣频州孝嘉顺安德罗郡王尚融安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马车上门帘动了一下。
一个紫袍太监站在车下,喊道:“平身。”
“谢皇上。”罗郡王领着百官站起来,上前一步道,“臣已腾出郡王府做为皇上的临时行宫,公公看……”
“不必劳师动众。”明泉清冷的声音自帘布后透出,“朕只是途径平城,还要继续赶路。”
罗郡王一怔。皇上要赶路?
他与幕僚准备了一天的说辞顿时卡在喉咙里。
“可是大公主已在府里设了宴……”皇上过他家门而不入,若传了出去,他将立刻成为大宣笑柄。
明泉车里沉默了下,“郡王与郡王妃的一片心意朕心领了,待回程再来领用吧。”
话已至此,罗郡王也知再说无益,便让开身子道:“臣遵旨。”
太监又扯开嗓子喊道:“起驾!”
百官面面相觑,然后异口同声道:“恭送皇上!”
一千帝轻骑旁若无人驾马自红帛上踩过。
百官中有几个胆大的,在帝辇经过时偷偷抬起眼睛,却见窗帘掀起处,露出一张冷若寒霜的玉颜。
罗郡王府。
瑶涓坐在帘子后,静静听着来人的报告。
“皇上未下驾辇?”
“未曾。”
“去的是什么方向?”
来人想了下,“马家镇。”
瑶涓点了点头,“去吧。”
来人也不多问,磕了头就走。
她静思片刻,转头对冬冬道:“让驸马把齐勇城最近几天发生的事调查一下。”
戌时三刻,离齐勇城还有三百里的林子里。
明泉坐在软垫上,无聊地拨弄着火堆。
阮汉宸蹲在树上,警戒四周。
杨焕之和沈南风裹着毯子睡在车里,幸好明泉走时带了御医随行,这才让杨焕之这位老先生顶住了一路风餐露宿的奔波之苦。
帝轻骑轮班睡觉,留一半人分散在明泉周围的四面八方。这片林子此刻与皇宫一般固若金汤。
斐旭从车里找出两瓶酒,递了一瓶给明泉。
她轻哼一声,“你不怕朕又喝醉?”
“我看过了,方圆几里内没有茅房。”
她将酒放在一边,“朕不想喝。”
斐旭打开自己那瓶,喝了一大口,“可以驱寒。”
“朕不冷。”
他叹了口气,“一个人喝酒很闷的。”
“你可以找杨尚书。”
“他只会用酒瓶砸我的头。”
“沈南风?”
“他不会砸我的头,不过会收钱。”
“阮汉……”
她没说下去,只和斐旭相视叹了口气。阮汉宸的可能性比沈南风和杨焕之加起来还小。
“朕第一次发现,原来堂堂帝师并不讨人喜欢。”她话里大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皇上若不是皇上,大概也很难找到喝酒的人。”
明泉板起脸瞪他,坚持没多久,又扑哧一笑,“帝师真是坦白得让人可气又可笑啊。”
斐旭厚着脸皮道:“这是一门艺术。”
她抬起头,看着天空,“你说……五十年后,我们还能不能一起喝酒?”
斐旭怔了下,转头看她。
明泉也偏过头来,乌黑的眼珠比夜空还幽深。
“呵呵,”他干笑一声,也仰起头,“那皇上记得不要下禁酒令啊。”
明泉嘴角一撇,笑道:“朕可不想帝师为了喝一口酒而流亡别国。”
“皇上终于明白自己掌的是天下生杀大权。”他欣慰道。
她眸光一闪,“斐帝师扯得有点生硬。似乎……话中有话。”
斐旭晃着酒瓶,“皇上多虑了。”
“慕流星之事一解决,斐帝师说的话就又变得高深莫测了。”她笑得不怀好意,“朕是不是该考虑再添条惊驾的罪名给他,毕竟,他曾甩了朕的门。”
斐旭辩解道,“是客栈的门。”
“总之是当着朕的面。”
斐旭无奈地摇头,“皇上还是把我关起来吧。”
“帝师如果真有此意,南风可以略尽绵薄之力。”沈南风笑着走过来,然后向明泉行礼。
明泉点头笑道,“又睡不着?”他这几日一直被杨焕之的鼾声困扰。
沈南风苦笑两声。
明泉把酒瓶扔给他,“斐帝师正愁有酒无伴,愿以一半月俸相邀,沈卿不如牺牲一下。”
看到斐旭郁闷的脸,沈南风笑得很贼,“臣,遵旨。”
未时过半,明泉的车辇终于出现在齐勇城外。
因有了先例,她特地派人叮嘱不准张扬。
帝轻骑被留在城外扎营,她则带了斐旭等人和几个御医混在百姓中悄然进城。
高绰君暂住在知府府邸,刘章建一早就候在了门外。从他得知当今圣上派人慰问高绰君时,便知道大事不妙,这位先帝的大内总管只怕还未失宠。因此他毫不犹豫地亲自把被打得遍体鳞伤,只剩一口气的高绰君从高家带了出来,并广招名医,用尽各种手段医治,期望皇上念在他事后苦心,能从轻发落。
信使回去后,他在家中惶惶数日,竟得到女帝亲自驾临的消息,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砸在脑袋上。
他立刻意识到高绰君在今上心目中的地位只怕不止宠臣二字这么简单。
这几日,他心里已做了最坏打算,妻妾们先被打发回了老家,子女们送至农家暂住,若真有万一,也可保住一点血脉。
明泉到的时候,刘章建正是愁容不展地坐在台阶上叹气。
“刘知府。”斐旭拍了拍他的脑袋。
刘章建一个激灵跳了起来,用眼神制止正要上前质问的衙役,朝明泉鞠躬道:“皇……”
“行了,”明泉不耐烦道,“先看人吧。”
刘章建连声道,“是是是,请请请。”
高绰君因身份特殊,所以特别安置在最清净雅致的别院。
明泉他们刚走到门口,就见到两个丫鬟端着两盆血水往外走。
“这是怎么回事?”明泉的脸立马沉了下来。
丫鬟小心地看了眼刘章建,见他没说话,才大着胆子道:“里面那位公子又开始吐血了。”
明泉神情一变,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
房间里六七个大夫正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
“都给朕出去!”明泉恼怒地一挥手。都是群庸医!
其中两个年轻的大夫还待生气地说什么,却被年长地捂住了嘴巴。
天底下能说‘朕’这个字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御医们不等明泉指示,就忙不迭地上前给躺在床上,面色青黄的高绰君诊脉。
明泉焦急地在旁边来回踱步。
杨焕之坐在桌边,脸色沉重。
高绰君虽为天下众多人不齿,但他却对这位行事正直、才思敏捷的大才子十分有好感。何况高绰君曾多次保下因直言不讳而触犯天颜的他。两人实是交浅言深。他虽理智上不赞成明泉私自出京,情感上却希望这位好友能渡过难关。
沈南风则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斐旭,仿佛想从他平静的面容下得到什么启迪。
“如何?”明泉见御医的手离开脉搏。
御医互视一眼,同时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
“启禀皇上,高公公受伤太重,五脏六肺俱损,且已多天高烧不退,恐怕连脑子也烧坏了。实在是……回天乏术了。”
“真是……一点希望也没有?”她抓住御医的衣领。
御医异口同声道:“请皇上节哀。”
明泉看着高绰君了无生气的脸,无法想象在一个月前,他们还曾一起坐在殿外哭,曾一起追缅先皇,曾一起站在乾坤殿里说笑……
而现在,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御医,你们和那群庸医有什么分别?!”明泉忿忿道。
“皇上,御医已经尽力了。”杨焕之劝解道。
明泉闭了闭眼,“不错,不能怪御医……”
斐旭脸色微变。
“刘章建!”
“臣在!”
明泉拂袖而起,“带路,朕要好好见见高先生的家人!”
“遵旨。”刘章建背上冒着冷汗。
巡奸
频州陶瓷甲天下,而高家陶瓷甲频州,因此高家虽不是频州首富,但民间威望之高,还在知府之上。明泉打发了刘章建,一路探访民情过去,才知道此言不虚。
沈南风随手拉了个人问路去高家,对方即竖起大拇指称赞,直道他好眼光,知道来频州找高家做生意。不过同时也语气怪异地警告他,带女人做生意会触霉头。
杨焕之瞥见明泉难看的脸色,急忙解释道:“频州崇工,男女之见难免偏狭。”所以罗郡王的惧内在当地引为笑柄,连父母教育孩子时都会谆谆叮嘱莫要以他为样。
明泉哼了一声,继续向前走。
却见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正扯着差不多岁数的老妪头发在大街上溜圈,鼻子里还不停哼气。
老妪一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一手捂着脸孔,踮着小脚在后面边跑边哭。
明泉怒然上前,一臂拦住老汉,“老丈一大把岁数,好大的脾气!”
老汉脚下不停,准备硬撞开她,却被阮汉宸拖住的胳膊,往后一拉,几乎踉跄摔倒。
他似乎这才发现明泉身后还站着几个男子,“老夫在巡奸,外地人让开!”
“巡奸?”明泉想起信使曾说过高绰君被游过街,心头火起,“大宣刑律,不得殴打妇孺,违者当杖责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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