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若在外头,必然是各自有各自的盘算,相见未必相交,如今却一起挤在这样一间漏室里,明泉不禁觉得有些奇妙。
门帘被轻轻撩起,珐夏托着水盆,锐利的眼神先是环顾一周,然后在跋羽煌身上凝了凝,才走到明泉面前,“小姐,洗。”
她说得虽是汉语,却带着浓浓的北夷口音。
明泉伸手绞了把汗巾,在额头、脸颊轻轻擦拭。
“护院大人。”侍卫低沉的声音在门帘外响起。
明泉不着痕迹地皱眉。哪家护院会被称为大人的?
黄正武也被这称呼惊了下,匆匆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屋外。
明泉将巾帕放回水盆,又支着下颚发起怔来。
门帘又被掀起,黄正武半跪递出三个匣子。
孙化吉和慕流星的目光同时淡扫了下,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开去。
八百里加急的密奏匣子?明泉伸手接过,觉得匣子有些沉。
打开第一个匣子,展开纸卷,映入眼帘的,却是连镌久苍劲又不失秀雅的笔迹。他将今日朝中发生的事淡述了遍,无什特殊,只是最尾写的句话,颇耐人寻味:萧墙霜凌,鱼池火殃。
若萧墙指的是后宫,那么能被殃及为池鱼的也只有朝廷了。
她将信又从头至尾读了遍,默记于胸后,将它缓缓丢进烤火里。
纸在火焰中软软倒下,化作灰黑。
她将匣子收在怀里,又打开第二个。
纸卷铺开,梅香盈鼻。嘴角悄悄上弯,明泉的目光柔下几分。
安莲惯写柳体,三分清瘦,七分飘逸,彭挺之事在他笔下潦草数笔,即一目了然。信最尾的宫字收尾处,墨迹粗浓,想是笔落之后,又停留许久。
她脑海中慢慢幻出那时的情景。
乌发垂肩,素袖逶桌,清冷绝俗的眼默然凝视于最后一笔,嘴唇微紧,踌躇半晌,提笔落款。
笑容止不住又扬了些,她将信折起,贴身收好,抬头,发现跋羽煌不知何时睁了眼,正定定看着她,眸中精光隐现不定。
不欲被他坏了好心情,她低头,打开第三个匣子。拥有密折匣子的人不多,这第三封,多半是出自段敖之手。
打开信,所料不差,一眼看到信尾,果是他的作风。
童堤之事已有眉目,牵扯甚大,不宜亲往。
她出巡的事知道的人不多,段敖正是其中之一,走时斐旭保荐的人,应不会出岔子。何况这次出行,她要用他的地方不少。
比如童堤这案子,比如地方上的耳目。
将信信手丢到火里,她示意珐夏在桌腿长短不一小茶几上备下纸笔,侧头略作思索,便运笔如飞。
既入宝山,怎能空手归。段敖明面上劝她不宜亲往,心里恐怕巴不得她趟得越深越好。一个贪墨案子竟然查这么久还只有眉目?筑堤银子去了哪里?经手人是谁?负责筑堤的又是谁?顺藤摸瓜哪里有查不清的道理。只是樊州前巡抚安凤坡,雍州高阳王,都不是易与的主,就算把整个刑部拖下去,也未必扛得住。段敖到底是官场摸爬滚打多年,明哲保身这四个字,确是懂得。
写完信,又审视一遍,放入段敖的匣子里,交给黄正武。
孙化吉见他不动,玩笑道:“黄护院难道还要讨赏不成?”
黄正武一省,低头退出。
火苗噗嗤爆了下。
孙化吉刚要伸手将烙饼取下,便见斐旭噌得站了起来,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慕流星跟着站起来,还来不及说什么,便闻木镯啪得掉在地上,急忙弯下腰拣起来,用袖子擦了擦,放入怀里。
“我出去片刻。”斐旭有意无意地瞟着跋羽煌沉声道。
明泉的胃也不由被揪了起来,脱口道:“早去早回。”看斐旭神色,对跋羽煌的心思应是有几分把握,但心里总有种隐隐的不安。
慕流星将镯子匆匆收回去怀里,急道:“我也去。”说完,脸上又流露出懊恼的神色。
斐旭黑眸与跋羽煌不着痕迹地对上,嘴角微扬,“也好。”边说边往外走去。
慕流星呆住。明明是他自己提出要去的,现在却又好象有几分不信。
斐旭迈出的步子稍顿,头微微一偏。
“他说什么?”慕流星紧张兮兮地跟在后面。
说?明泉莫名地看着狭窄的小室,刚才有人说话吗?
“恩,今天是个散步的好日子。”斐旭丢下句意味不明地话,缓缓朝外走去。
慕流星经过明泉时踌躇了下,背对其他人,朝明泉努了努嘴巴。
明泉挑眉。朝左边努嘴巴?恩,那里只坐了个跋羽煌,是在提醒她要警惕他么?正思忖间,慕流星已掀帘而出,原本拥挤的空间因少了两个人,而变得有些冷清。
孙化吉举着烙饼的手有些酸,换了只手后,递到明泉面前,“小姐,请用。”
明泉眯起眼睛,“孙大人确定……这是朕的御膳?”
孙化吉目光顺着她移到眼前这块黑糊糊的东西上,轻咽了口口水,“臣刚才是说,小姐,请用……您的智慧辨别一下,此为何物。”
“原来朕的智慧是这么用的。”她皮笑肉不笑。
“偶尔,咳,也可以这么小用一下的。”他的声音越说越小。
她沉默地看着他半晌,才叹气道:“把村长刚才送来的食物分一分吧。”村长就是带路的老人,晚上他送过几个地瓜来,不过被孙化吉以御膳房的玉米烙饼给否决了。
他一吃地瓜就会臭屁连天啊。孙化吉边烤着冷掉的地瓜,边郁闷地想。
猜忌
了无睡意。
被褥盖至颈项,呼吸间不是熟悉的御用檀香,而是富贵之家用得较多的宁神香片,与檀香略似,但里面参搅了些其他花香,闻起来稍嫌浓郁。
明泉翻了个身,睁大眼看着天花。点点乌黑,片片班驳,火光下倒不觉如何,但映照在月光里,好象一只老鼠掉进粥缸,恶心得人全身发痒。
她动了下,刚想坐起,便听不远处孙化吉极轻,但清晰可闻的询问声,“小姐,是要起夜么?”
微凉的脚底因他的话而温了些,血液流至颈项。
她噎了半晌,才缓缓道:“不起。”
啪得一声。
一个巴掌声把她的话盖了过去。
明泉和孙化吉同时沉默。
“好好睡吧。”她叹息道。
孙化吉将沈雁鸣横搁在他脸上的手悄悄移开,“……是。”
月至中天。
明泉睁着眼,直楞楞地看着银亮的夜空,眼角渐渐疲倦。
呜鲁——
这样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听起来很怪,好象野兽的低声咆哮,又像是某种乐器的浑厚。
她嘴巴动了下,想起孙化吉适才的询问,又把话吞了回去。
又发了会呆,四周静谧,双耳惟闻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眼皮慢慢合拢,困意袭来,她渐睡过去。
半睡半梦中,窗外足音紊乱。
呜鲁——
那怪声好似又近了几分。
黑暗中,跋羽煌和孙化吉先后翻身坐了起来,后者贴心地点起油灯。
帘外传来急匆的脚步声,帘子刷得被掀开,黄正武带着一身霜露站在门槛处,“皇上,有刺客!”
明泉骤惊,撩被站起,里里外外的衣服虽一件未脱,但还是被突然的寒意冻了下,“大约多少人?”
“可能过千人。”
“可能……?”尾音拖长。
黄正武身上汗珠渐渗。女帝板起脸的时候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说下情势。”跋羽煌突然出声。
明泉微斜他一眼,孙化吉适时送上大氅。
黄正武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明泉,见她不反对,才道:“一柱香前,刺客先从东面攻来,大约三百人左右,两百帝轻骑已将他们挡住。”
“一柱香前的事情为何现在才报?”明泉怫然不悦。
黄正武额头汗如米粒,“臣不敢打扰圣驾。”
“糊涂!”孙化吉抢在明泉之前狠声责道,“不过皇上,眼下该如何是好?”
明泉一省。此刻的确不是论谁是谁非的时候。
“黄大人刚才只说了三百刺客,那其余七百多人又从何而来?”跋羽煌悠然道。
“从南北来,每边大约一百来人,且战且退,似有意将我方人马引出村外,臣恐有埋伏,不敢直追。”
“东南北三面已是七八百,难道西面还有三百?”孙化吉脸色有点难看。
“这倒没有,那三百人,臣算的是南北伏兵。”
明泉拢住大氅,沉声道:“朕出去看看。”
“不可!”
“不可。”
一急一缓两声喊叫拖住她的脚步。
明泉回头,却是黄正武与跋羽煌。
黄正武忙道:“刺客凶残,皇上实在不宜涉险。臣看他们攻击全无章法,恐怕还不知皇上身在何处。”
明泉想起在前方探路的五分热血堂,和彻夜未归的斐慕二人,漫应一声。等到天亮,他们应该统统会回来。
窗外树影重重,酣斗之声渐闻,明泉容色淡定道:“拖至天明。”
黄正武应诺,转身退出。
“你去看看。”跋羽煌对候在一边的珐夏漫声道。
明泉回身踩过孙化吉的“床铺”,坐到凳子上。
孙化吉赶忙将茶几移到中间,端了油灯放在一旁,又返身倒了碗水。
她喝了口水润嗓子,耳边突然传来斐旭清朗的声音,“试探跋羽煌。”搁下碗,不着痕迹地朝四周望了圈,是凝声成线么?小时候曾听高叔叔提起过,是绝顶高手才会的技巧。刚才斐旭遇到的,应也是高手吧。她定了定神,“跋卿在想什么呢?”
“在想皇上心里想的事。”他拖了把凳子坐到她对面,笑容冷冷。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本来不肯定,不过当皇上问我想什么的时候,大概可以肯定七八分。”
“哦?说来听听。”
“皇上在想……我和这些刺客有没有关系。”
明泉摆手道:“你错了。”
跋羽煌冷笑。
“朕在想,你为何要派这些刺客来。”
一语,天惊!
跋羽煌琥珀般眸子逐渐沉淀,深邃,化作洞渊,“皇上有何证据?”
“需要么?”她浅啜着水,好似极品绿茶。
跋羽煌慢慢眨了眨眼睛,“皇上若信不过我,何不直接将我拿下?”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一个黄正武再加几个大内高手,应是够了。”
“这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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