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的背景复杂,先是拜于安老相爷门下,后又与连镌久结交……如此八面玲珑的人物,樊州又与雍州相临,难保他在关键时刻不站在高阳王一边。
“帝……”她顿了顿,轻叹了口气,“斐旭……”那声音软得好似要化在风里。
斐旭睫毛扇了两下,回过头来。
“先让慕流星盯着,等到了胜州,我再派人过来,好不好?”
斐旭眨眨眼,嘴角突地上扬,“皇上真是越来越懂得用兵之道。”
攥住袄子的手指轻颤了下,明泉抬起头,冷笑道:“上战伐谋,这可是帝师大人教朕的。”
“为师十分欣慰。”他复将窗户关上,“夜深露重,皇上早点睡吧。”
“帝师也是。”明泉瞪着悠然关上的门,将袄子恨恨扯下,发现手上正是斐旭的那件。摸着料子,棉棉软软,却被风吹得冰冷。
梦境
天未拂晓,蓝郡王接驾的马车便早早地停在客栈门口。
闹市还在朦胧中缓缓苏醒,街上只有稀稀朗朗的手推车轴漫滚声。
明泉先睡了半夜,又辗转半夜,起来时青白的脸色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幸好坐在马车里,还能补上一会子的觉。
斐旭也是形容不佳的样子,在掌柜房里磨蹭半天,才收拾收拾东西跟着上了马车,还不消停,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翻了一遍,才在斜旁的柜子里拿出几样点心,“皇上可要用些点心?”
明泉缩在车厢一头,声音闷闷地隔着软垫传出来,“朕不饿。”
斐旭拈起一块,迟疑了下,又放回去,无声地叹了口气,头歪到另一侧,闭上眼。
马车径自北上,车外喧嚣渐隆。
明泉缓缓睁开眼,手指轻撩起帘子一角,奉阳百姓的细碎生活如走马灯般撞入眼帘。豆腐花的香甜、包子笼腾腾的热浪与路边野花的芬芳混到一处,杂陈出别样的味道,令人有种充实的错觉。
两旁人烟愈稀,一道绵延的城墙自地平浮现……
她手指一松,帘角掩住窗口,马车复暗。
明泉用脸蹭了蹭光滑的枕巾,聆听车下滚轮的轱辘声,沉沉睡去。
曲径长廊蜿蜒繁复,一眼望不到出路。
朦胧中,她脚步沉重,如铐枷锁,在青砖上蹒跚而行,摇摇欲坠……身后横出一只大手,好似无穷大力,将自己轻松拉起。
她愕然回头,却见到先帝的金丝寿字腰带赫然对着鼻梁。
“明泉,怎么了?”先帝弯下腰,一手慈祥地摸着她的发顶。
她抓住他的袖子,拼命张大嘴巴,恨不得将满腔的话都吐出来,喉咙却好象被无形的手扼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那只抓着衣袖的手是那样那样的小,好似五六岁的稚童,软乎乎的一团。
先帝笑着直起身,背过身,慢慢远去。
袖角在她手中一寸寸移出,她明明用尽全力,却连根线都扯不下来。
“纳命来!”一声怒吼自先帝方向传来。
明泉瞪大眼珠,看着尚汤的身体慢慢穿过先帝,向她冲来,形若癫狂。她想躲开,双脚却在地上生了根。他眼睛圆瞪成铜铃,那里的愤怒仿佛要将她抽筋剥皮,挫骨扬灰!
“救命!”她突然掩面大叫!
“明泉。”有人在背后拍了她一下。
她仓然回头,见高绰君含笑站在身后,容貌秀丽,丰姿俊朗,正是初见时的模样。
“高叔叔……”她探出手,紧紧握住他的,那素白胜雪的衣裳在风中飘扬。
“你父皇呢?”他弯着眉眼,抑不住涓涓溢出的幸福。
她下意识地指着另一头,“那处去了。”指着方向的手,分明已是十六岁少女的大小。心却好似被捅了个窟窿,风冷飕飕地吹。
她眨了眨眼,缓缓回过头,眼前的人却又变成了安莲,眉目高华,不敢近亵。那瞳孔是对着她的方向,温度却是冷的,好象随时都会化作千万冰箭,将她冻裂。
难受地低下头,眼睛一眨,脚下光滑的青砖却变成了凹凸不平的石板。再抬头,眼前又成了喧嚣的街市。尚汤、安莲统统不见了,她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却见有个卖灯笼的小摊,满铺子的荷花灯,粉的白的,鲜艳的素雅的,直把人瞧个眼花缭乱。一时周围万籁俱寂,灯笼里的烛火渐渐亮起……
明泉醒来正是傍晚十分。
她钻出车厢,西方挂着一轮红日,圆滚滚得像只正在烧烤的大饼。
“请小姐下车歇息。”一个四十来岁的粗布妇女站在车前,弯下腰。蓝郡王派来的是一对中年夫妇,看上去同是方脸大耳,宽肩粗腰,被人群一淹怕是连衣角也找不到的庄稼人。
明泉搭着她的背,轻轻跳下车,目光状不经意地在四周扫了一圈。
斐旭站在驿站前,朝她微微一笑。
她楞楞地看着他身后的房子,与记忆中的驿站重叠。父皇在世时出巡,大多住于驿站,小时候也领着他们去过几次,太子和玉流都对狭小的屋子抱怨不已,惟独高阳王说,“皇宫绵延千里,砖瓦皆出百姓之手,已是累民至深,何以覆辙?”那时她虽未说什么,却有几分不以为然,如今想来,字字珠玑!无论如何,在帝王之路上,高阳王在那时已走在所有人前头,不知现今的他,是否犹有过之。
汉子驾着马车自后院走,妇人则小心翼翼地在前头带路。
驿站几个小吏鼻孔朝天地朝她们打量了好几眼,才将勘合接了过去,瞄了两眼,脸色微微一变,态度立马恭敬起来,向斐旭揖礼道:“不知是慕大人。”
明泉朝那勘合上扫了一眼。蓝郡王府的笔帖式?那可是芝麻绿豆小官呼风唤雨大权,做两年心腹就能平步青云的差使。
“不敢当。”斐旭疏淡道。
小吏像得了什么好处般,媚笑着一路前引。
驿站分了几个院落,他们被安排到最里处。
“这两天为着奉堤的事京城前前后后派了好几批的人,这不,前头都住满了。”看着斐旭漠然的脸色,小吏结巴着解释。
“哦?都是些什么人?”斐旭一边用袖子嫌弃地拂着桌上子虚乌有的灰尘,一边沉下脸色问。
小吏赔笑道:“这我可不知,那几位都是老张引的。”
斐旭斜着眼冷笑,只盯着他头皮发麻,才缓缓道:“去打几桶热水来。”
小吏立马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妇人收拾了一圈,利落地铺好崭新的被褥,才对斐旭恭敬道:“慕公子请随小妇人去偏房。”
“你先去,我还有事与他说。”明泉淡然道。
妇人道了声是,弓腰背着门后退着出去,其姿势,竟与严实无二。
房门被轻轻关上,一时静默。
明泉佯看他处。适才那句只是脱口而出,并非真有其事,此刻见斐旭询问的目光,不禁语塞。
“方才见到了个熟人。”斐旭打破尴尬。
明泉惊讶道:“谁?”她的熟人不是来自深宫就是出入庙堂,各个身娇肉贵,怎会在此小小驿站。
斐旭微翘的嘴唇徐徐吐出两个字,“蠢蠢。”
她怔了下,才记起这方人物来。“夏淳淳?”想了想,才惊觉除了墨莲社外,她竟对此人一无所知。“他也是来自京城……”说完这句话,又觉不妥,她只是见到他时他刚巧在京城,也许他并非京城人士。
“静观其变吧。”
明泉点了点头。蓝郡王暗中保护的人不会少,不过未清楚他的意图前,这些人只能算是双面刃。以他们现在的情势,的确不容节外生枝。
“慕大人。”小吏轻声唤道,“水来了。”
斐旭起身开门,“手脚倒利落。”
小吏咧嘴笑道:“厨房一直烧着,就怕哪位贵人要用。”
斐旭点点头,擦肩过了。
小吏一楞,发现主屋里坐的竟是个少女。
“把水搁那儿吧。”明泉指着屏风后面。
小吏急忙应答道:“是是是。”笔帖式通常是主子的心腹,这位少女说不定来头更大,想到此,更是不敢怠慢。
重逢
明泉等人都在屋内用膳,休整一夜,次日天未亮便收拾行装启程。
马车渐渐偏离官道,朝臬河驶去。沿途风景素雅,青木幽林,雀鸣莺歌,令人心旷神怡。连微服来一直郁结不已的明泉也禁不住展眉开颜。
一路上,斐旭抖擞精神,提起少时所知的民间的趣事,连那妇人也忍不住朝车厢伸长脑袋。
明泉更是笑声不断,连傍晚到了地头还意犹未尽,恨不得再走上几天。
“小姐,请下车。”妇人汉子容色恭谨地站在车下。
明泉搭着斐旭的手跳下马车,眼前顿时一亮。
夕阳下,臬河美幻如画。
苍水凝碧,烟波浩淼。天水一线的西极处,余霞轻染,紫光如梦。一艘数百米长的巨舟雄姿昂然地停泊在岸边,船身金玉镶裹,翡绕珠耀,偏偏又装点得恰到好处,华贵雅致,以宝船形容之,不为过。船上挂着一色的八角琉璃美人宫灯,流苏灿银,清风拂过,便连成一条细细银河。
连见惯巧夺天工的奇珍异宝的明泉也不得不赞个美字!
十余名蓝衣侍女分成两列,脚踩踏板,鱼贯而下。手提花篮,莲步款款,依序到了车前,半蹲半跪,递花篮于身前,连成一条花道,直通踏板。
“好大的排场。”明泉回首,见斐旭已下了车,此刻正歪着头笑。
船上一锦衣男子缓步走下,紫金高冠,面如美玉,身后绚丽至极的景色竟分不去他分毫光彩!
“臣,缅州恭顺德安诚兰郡王蓝晓雅恭圣驾!”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明是听惯了的九个字,竟觉恍如隔世,明泉上前一步,扶起蓝晓雅的双肘,“平身。”
“臣已将一切准备妥当,只等皇上一声令下,即刻起程。”
明泉表面欣慰道:“有劳郡王。”心中恨骂不已。他这场造势可把她推上两难境地,否认是自然不能否认的,可若承认,就等于平白落了个把柄在他手里,心思一转,“兰郡王从缅州风尘仆仆而来,一路辛苦。”言下之意即是你未得皇令私出封地,大家彼此彼此。
蓝晓雅淡然一笑,倒不在意。
明泉讨了个没趣,只好闲扯些水上风光。
蓝晓雅漫应了几句,扭头对斐旭道:“帝师出身废门,想必对天下江山了若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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