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无所谓,不过今后你要在这儿办事,就得多学多记,别给书记院丢脸就行。”他兀自坐下,捧起一碗早已沏在那儿的茶,轻轻抿了一口,阴沉的面孔总算露出一丝悦意,点头自语道:“嗯,这茶果然要沏三次才出色。”
“你……又是谁?”甄小诗见他如此随便,忍不住问起。
“我?”他茶碗一放,诧异地抬头,“你不知道我是谁?”
“我应该知道吗?”她懵懂地凝视着他。
“呵!”他不由得再度流露讽笑,“你猜猜。”
“是……乐师?”还有一个男宠,她不敢猜。
“为何?”他拂拂双袖,“我随身带了乐器吗?”
“可以在宫廷里出入自如,又没有穿官服的,我想不出别人。”甄小诗呆呆地答。
“哈!”他大笑,“谁规定为官者一定要穿官服?”
“这是规矩啊。”
“可我却听说,你们武承羲大人,从不穿官服。”他嘴角轻扬,眼里闪烁一丝戏谑。
“真的?”甄小诗转了转眼珠子,趁机打听,“你……见过他?”
“天天见。”他的笑意更浓了。
“他是个很凶的人吗?”她凑近一步,继续八卦。
“你听说他很凶?”
“不只凶,而且奢靡无度,连砚台都是金打的!”
“金子能磨墨吗?荒谬!”青衣男子哼了一声,“一听就是以讹传讹,亏你深信不疑!”
“所以……都是造谣吗?”甄小诗怯怯地问。
“说是造谣,也并非完全没根据,”他忽然话锋一转,“武承羲的确奢侈,却并非世人胡乱揣测的那般,他不喜欢金,不喜欢银,就连衣服上多一点刺绣都会让他火冒三丈,但他喜欢典雅古朴之物,并且花尽心思去搜集。
比如刚才那副蓝田玉棋,或者这屋里摆的古瓷花瓶,名家亲绘的水墨画屏风,王昭君使用过的桌子,貂蝉坐过的椅,赵飞燕的舞裙制成的帘幔……每一件都是无价之宝,虽然,不识货的人会以为不起眼。“
甄小诗越听越惊骇,几乎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屋里的东西如此考究,搞不好连粒尘埃都能让人倾家荡产……幸亏她刚才没有乱摸乱动,否则大祸临头。
“大人!”谈话之间,司徒莹捧着一大盘衣物自门外进来,“您回来了。”
大人?谁?眼前的青衣男子?他是哪门子的大人?
“司徒执事,方才甄执事问起我的身份,你替我回答吧。”青衣男子再度戏谑一笑,低头继续饮茶。
“你……不知大人是谁?”司徒莹满脸愕然,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是……谁?”甄小诗隐隐觉得自己捋了虎须,一颗心就快跳出嗓子眼了。
“他就是武承羲武大人啊!”一副败给她的神情。
天啊!这小白脸……就是武皇的亲侄孙,人见人怕、鬼见鬼吓的武承羲
甄小诗脚下一软,咚地跪倒在地,连忙磕头道:“给大人……请安……”
“还以为你胆子有多大,原来也是个软骨头!”武承羲嘲讽道,“起来吧,换上官服,今后多学着察言观色点。认不出我没关系,改天连武皇都认不出来,就该砍头了!”
她哪有这么傻!明明是他的特立独行害她误会了!
但她不敢反驳,只一个劲地点头,颤巍巍地从地上起身。
“官服我已经替你取来了。”司徒莹将手中那一大盘衣物递到她手里。
“这……”甄小诗望着眼前的衣堆,“太多了……我只要一件就够了。”
“难道你打算天天穿同一件?”武承羲再度斜睨她一眼,“不用换洗吗?”
“啊?”她一时不知所措。
“我手下的女官,每人至少得有七套官服换穿,一日一换。你还算少的,只有五套!”他冷冷道:“我可是闻不得一丁点汗味的!”
“是……是。”甄小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还有,你身为女儿家,怎么连粉都不扑?”他蹙眉瞧着她。
“我……”她不由得抚抚自己的脸,万分惶恐。
“快去买些胭脂水粉,若不知哪家的好,叫司徒执事教你。”武承羲摇头嫌弃地道:“女孩家,连妆都不化,等于炒菜不加盐!”
说着,他再也没有多看她一眼,活像她的存在玷污了他眼睛似的。
甄小诗抿着唇。长这么大,头一次感受到所谓的“羞辱”是什么意思,但她只能强抑着泛出的泪花,把委屈都吞进肚子里……
第1章(2)
最后一个字工整完成,甄小诗发现窗外天色已经明亮。
她吹熄蜡烛,揉揉模糊的双眼,庆幸自己没有因为睡意袭来而弄脏了案上的书册。
昨夜,她花一个通宵,一笔一画,用自己最漂亮的小楷,将日间零碎的书记重新书写成册。
现在,她才知道书记院的工作到底是什么,美其名是记录武皇言行,供后世瞻仰,其实,不过是写下一些无聊的日常琐事——比如武皇几时起身,几时早朝,吃了什么、用了什么,逛花园时走的是哪条路,晚间由哪位男宠侍寝。
当然,武皇也会与朝臣们商议国家大事,但那些都由武承羲亲自书记整理,做为机密封存书柜,完全不是她这个小小执事能够参与的。
甄小诗初入宫时的满腔热忱此刻早已化为乌有,她甚至觉得自己彷佛置身在漫漫长夜之中,前途渺茫。
换上官服,略施脂粉,她捧著书册往院判厅走去。已经两个月了,她仍旧不习惯化妆,总觉得脸上厚厚一层,难以呼吸,夜间用清水怎么也洗不干净,结果人没变漂亮,反而长了一层红红的小疹子。真想诅咒那个发明脂粉的人!
武承羲一如传说中的难以伺候,是个十足的魔头,一天不骂她都会让她觉得天要下红雨了,还好她为了自己的梦想,一忍再忍,盼着能熬过这三个月,谋得官品再跟他计较!
“怎么起得这么晚?”
此刻,武承羲正坐在桌前悠闲地用着早膳,一见她到来,便是不满的责怪。
“整理文案,来迟了些。”她小声回答。
哼,一夜没睡,如此尽心尽力,他还嫌不够?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什么文案?”他挑挑眉问。
“这十日的杂记。”甄小诗将册子恭敬的呈上,“请武大人过目。”
“很好,以后就应该每十日整理一遍,方便查看。”武承羲接过册子,刚翻开一页,看也没看,却忽然眉心一蹙,将册子猛地掷到地上。
“大人……”她不由得一骇,“怎、怎么了?”
“拿回去重写!”他冷冷道。
“为何?”甄小诗只觉得匪夷所思,“属下写错了?”
“你用的是凤栀墨?”他挑眉瞧她问。
“凤栀墨用完了,库房还没送来。”她觉得他挑剔得莫名其妙,“这是上好的沉香墨。”
“用凤栀墨重抄一遍!”武承羲霸道地命令,“还有,除了小楷外,用隶书、小篆再各写一遍!”
他……什么意思?故意刁难吗?折磨人折磨上瘾了?
“武承羲,你想干什么!”甄小诗忍无可忍,大声吼道:“墨有什么关系?字体有什么关系?关键是内容!内容!”
“你现在是在冲着我发火吗?”武承羲淡淡瞥她一眼。
“是!”一夜没睡让她缺少了理智,顾不得后果地嚷道:“这是我花了一夜时间,一笔一画在灯下写出来的,你知道吗?你除了挑三拣四、找人麻烦,还会干什么?你有没有体谅过下属的心情?仗着是皇亲国戚就可以为所欲为?难怪人人都讨厌你,说是你大魔头!”
一席话惊天动地,把四周宫女都吓得不敢动弹,只见司徒莹匆匆从院中奔来,连忙给武承羲赔罪。
“大人……请大人恕罪!甄执事昨夜一宿未眠,受到大人责怪,难免心里委屈,请大人念她初犯,下不为例!”
她想拉着甄小诗一起跪下,但倔强的小妮子就像气疯了的小老虎,死也不肯示弱。
“都说完了?”武承羲忽然勾起一抹浅笑,“甄小诗,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照我刚才的话去办;第二,卷铺盖走人。”
“小诗……小诗……”司徒莹急促而轻声地唤道,“快答应啊,快!”
恼怒的女孩眼里含着烈焰般的泪水,沉默了许久,没有选择,亦没有低头。终于,她作了一个天大的决定,咬牙道:“好,武承羲,我走人!”
没料到梦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如此易碎,她才踏入宫门就要离开,但她觉得,比起前途还有一样东西更重要—那叫“尊严”。
“呜—呜—”
她坐在床沿上,一边收拾着包袱,一边哇哇大哭,哭到眉心都发疼了,眼泪依旧不止。
“既然事已至此,就想开点吧!”从旁帮忙的司徒莹叹息道,“其实,我倒羡慕你呢。”
“羡慕?”甄小诗吸着鼻子,诧异地望向她。
“不过就是个七品执事嘛,当不上也没什么,反正回到家里,有父母疼爱,天也不会塌下来。”她涩笑着,“不像我,身为孤儿,无处可去,只能忍气吞声,有时候真觉得生不如死……”
“司徒姐姐——”同情心一起,称呼也霎时亲昵许多,“如果你愿意,可以去我家住。”
“算了吧,毕竟不是亲人,我待在宫里至少还算自食其力,到你家去岂不成了寄人篱下?”司徒莹恢复冷静神情。
甄小诗不由得有些尴尬,只觉得这宫里的人都十分古怪,彼此的关系若即若离,像云一般飘浮不定。
“不知道马车备好了没?我去催催。”替她将最后一件行李整理妥当,刚刚转身,司徒莹却忽然像见了鬼似的,僵在原地。
“怎么了?”她的怔愣让甄小诗甚觉诧异,扭头张望时,也是同样的一骇。
武承羲……他此刻正站在门坎处,神色阴沉地盯着她们俩。
不知他来了多久,听到了什么,如此无声无息地出现,的确比鬼魅更吓人。
“大、大人!”司徒莹惶恐不安地唤道。
“不说是要去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