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他的中军大帐,身体里一直绷紧的那根弦才软软松懈下来,将他扶至榻上,自怀中取出九针,欲待为他施针止血。
一切发生得快如电闪,玉枕穴骤地一麻,我便无法动弹,只能噔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望向身前那个原本虚弱无比,此刻却好整以暇的人,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二嫂,对不起……”
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咬唇,定定看他,一双眸子极清,极亮,似要将他看个透彻。
“为什么?”
漓天烬不答我的话,深湛目光对上我的实现,眸底音乐掠过一丝温柔。他偏过头去,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你在他身边,我下不了手。”
“下不了手……”
我自口里喃喃重复,忽而扑哧笑出声来,容颜苍白,笑得冷厉,“你这块木头,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精于算计了?”
漓天烬一震,回头看我,眼神却平静得如一潭波澜不惊的秋水,冷静而又微妙,“我之前所说,句句都是真的!”
“所以,恨屋及乌,你要帮大哥对付他,是么?”
话音刚落,只觉浑身发冷,心总一霎那思绪万千,我盯紧了他,眸中愈寒,“你可知那元濬是大哥暗中命人毒死的?你可知眼前这一切都是大哥一手布下的局?你可知我有多么害怕看到你们兄弟相残?你可知……”
喉间一哽,眼泪便不听使唤地滚滚落下,我深吸一口气,含泪冷道,“你若还是我过去所认识的那个漓天烬,便放我回他身边,我是他妻子,往后就算是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亦或者,你带我去见大哥一面,他见我没死,或许还能放下执念,就此放过他!”
“晚了……”
他霍然起身,背对向我,眼睛望向帐外,那里夜色凄迷,“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去的河边,你前脚刚随我离开,大哥收下的五百精兵便迅速包围了那里,二哥他们武功再高,终归寡不敌众,只得束手就擒。”
我怔住,忽然想笑,却笑不出声。他的声音在耳畔隐隐回荡,如同远在千里之外。
大哥诏我回京驻防,滇南军务仍属紧要,暂由秦重接管,我只带了十万大军匆匆赶回来,论病例,我与二哥势力相差悬殊,断然应不过他。再加上,我根本就不想真的跟他打起来!二十多年的兄弟,我虽然恨魏后入骨,却从来都把他当作我的榜样,二哥是我从小就仰慕的人……”
我幽幽凝视着他,眼底浮起深深悲凉,“你预备拿我怎样?”
漓天烬回眸,神色淡淡,看我良久,方道,“我不会令大哥知道你的存在。”
说完这句话,他将我轻轻按倒在榻上,为我盖上锦被,转身头也不回步出大帐。这一夜,再也没有回来,徒留我一人僵直着身体慢慢等待,心急如焚。
若漓天澈不知道我还活着,又怎会轻易放过漓天颀,而漓天颀深知他心意,一旦落入他手里,必定不会道出我的下落。他是那样的相信烬,即便他失手被擒,只怕也不会怀疑到烬的头上。
历尽艰险,终于归来,然而却是时过境迁,人心难测。
若我没猜错,漓天烬的心里,怕是还压抑着一个更大的秘密。
平地惊雷,浮云遮月,一夜难以入眠。
手臂酸麻,指尖已能微微颤动,我闭上眼睛,澄心静虑,试图运气冲开穴道。一股暖流沿着丹田直冲进四肢百骸,我猛地攥紧拳头,自榻上一跃而起,想也不想,便冲向帐外。
曙光熹微,雾霭沉沉。漓天烬负手静静站在面前不远处,背对着我。身形挺拔,微显落寞,像是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很久。
我走近他,眼中进出血丝,“他们在哪儿?”
这样的话,也许问了也是白问,我却并不甘心,一担担忧三个人的安全,尤其是他。
漓天烬转过身来,眼眸清冷,些微苍凉,下颚渗出青茬,仿佛一夜未睡,同我一样。
“他们在哪儿?”
咬牙再问一遍,狠狠握拳,浑身微微颤抖,勉强忍住眼中酸涩,心口隐隐作痛。
“你……会不会恨我?”
我一愕,眼眶骤地发热,仰面定定看他,坚定道,“他若有事,我一定恨你!”
肩头忽而一紧,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将我拢住,陌生的气息瞬间笼罩我周身。
我一颤,动也不动,嘴唇咬得发白,颊上已然红透。
“那么……便恨吧……”
他在我耳畔低低说出这一句,我像是一瞬间被雷击中,整个人如坠冰窟,再也说不出话来。
想也不想,伸手便往他左肩狠狠擂去,这一下,使足了劲力。
他闷哼一声,像是痛极,松开我的肩膀后退一步,捂在胸口的手背上青筋毕现。额际冷汗簌簌滚落。
我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他胸口的血渐渐漫上来,染红大片的衣襟。
“你的伤……”
他看向我,面色如常,淡淡道,“也是真的……除了咋夜,我再不会骗你!”
话音刚落,他便蹙眉重重倒下去,我忙上前用自己的屑膀将他撑住。他胸前不断渗出的血染红了我的衣衫,血迹氤透薄薄的布料,热热沾上我的身。
“你放心,二哥不会有事,大哥就算抓了他,也无非先将他刑拘入狱,等候定罪,不会拿他怎样的。”
我垂下眼帘,哑声道,“那么我呢?你将我羁留在此,不让大哥知道,又是为何?”
漓天烬的身子剧烈一抖,他勉强撑住我双肩,看向我的眼底忽地炽热如火,像是将我生生焚化,“你就当……是我的一片私心……”
私心?!
我僵住,他的头无力靠向我颈侧,灼烫的气也呼至我耳畔,那两个字既沉又硬,重重撞在我的心尖上,叫我浑身颤栗。
一霎那,洞悉一切。
按在他胸前的掌下,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无比激烈,亦如我现在的,就快要蹦出胸膛。
“你恨我吧,我无话好说!”
他冲我艰难开口,胸膛剧烈起伏,似在强自压制剧痛。
我咬唇,心神恍惚,激荡不已,半响,方道,“什么也不必说了,将你的伤治好以后,我便进宫去见大哥,你知道我的性子,你拦不住我的!”
低眸避开他追恋的目光,一阵酸涩眼,眼泪几乎便要夺眶而出。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全都要这样,叫我究竟拿什么来承负?
自古多情空余恨
勉强敛定心神,将他扶到榻上坐定,撩开他被血染透的衣襟,微微俯身,手臂绕过他健硕的胸膛至他背后,十指灵动,除下死结,长长血布一圈一圈沿着他的下腹松散开来。
我深吸一口气,望向他胸前,左肩刀口本已结疤,被我那用尽全力的一拳艰狠击下去,伤口又再绽裂,鲜血兀自汨汨流出。
陌生而炽烈的男子气息将我包围,夹杂血的腥气,无形中迫得人呼吸紧室。
方才环住他腰身为他一圈圈出去血布时已经察觉到他浑身的僵硬紧绷,两人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争我面上不禁生出一片滚烫,心跳如鼓。
默默起身自怀中抽出一条锦帕拿去铜洗里浸水,绞干。半跪在他身前,轻轻为他拭去伤口周围的血。浸过水的锦帕冰凉,自他胸前缓缓滑至背后,再从背后回到胸前,一点—点,动作既柔且缓,生怕弄疼了他。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大帐之中,静得仿佛只能闻见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外敌尚未肃清,如今却要祸起萧墙,你们想置锦都的百姓于何顾?”
低眸,并不看他,沾了血的锦帕握在手中,沁凉入骨。
咫尺距离,如隔千里。我明白他的心意,然而情之所钟,并不能自己,我与他之间,终是隔了一个人的距离,看似很近,实泽千山万水,永远也不可能触及。
漓天烬抬眼看我,深邃眸底一抹血色一闪而逝。
半晌无言,让人琢磨不透是此时无声胜有声,还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孩子……”
短短两个字,像一盐冰水兜头直泼下来,冻得我浑身直抖。
我垂下头去,闭了闭眼睛,手上一刻未停,面色却已惨白,半天方故作轻松道,“没了。”
很多时候,越是装作没事,心里便越是难受,这样的道理,每个人都懂。
面前的人忽然张开手臂,将我抱住。
身子一震,却不再动,任由他将我一点点抱紧,他的下巴抵在我肩上,突出的棱角硌得肩膀生疼。
躲不开,动不得。
胸口,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撞上我心尖。
手里还攥着沾满他血渍的锦帕,指节紧了紫,伸去为他擦拭延展至背上的伤口。
漓天烬僵住,我看不见他的脸,只闻见他的呼吸紧促,灼热扑至我耳畔。
僵了又僵,终于,将我放开。
“明日,送我进宫。”
起身,将锦帕放进铜洗,染得鲜红的白帕在水里延展,血渍弥漫开去,铁锈的腥气霎时扑鼻。我怔怔望着面前一盆墨红妖娆的水,心旌荡漾。
“可是大哥,不会轻易放你!”
我不语,一只手伸进那血红的水里随意轻搅,忽而轻笑,“他若不肯放二哥,那我便随他一同下狱,谋反是株连的重罪,我是颀王妃,自然躲不了,要死,我们死在一起!”
身后再度无声,一室死水般的沉寂。襟上沾了他的血渍,绯色刺目。转身,面上已是平静无波,眸中沉冷,不辨喜怒。默默为他施针,上药,缠上新的绷带,手臂绕至他的背后打结,脸贴在他胸前,那抹气息已自渐渐熟悉。
我想要的,他给不了。
我想要他做的,他断然做不到。
既然如此,唯有穷尽我自己的力气,只为我和二哥争得一线生机。
漓天烬着一身玄色滚边蝽龙纹朝服,阳光下,金线压的领口袖口罐出点点光华,为其人拓出一种叫人不敢直视的从容气度来。
碧瓦飞甍,金檬红墙,我跟在漓天烬身后一步步踏在这片曾经无数次走过的汉白玉砌阶中,心潮如潮汹涌。
东宫门口,他回眸看我,冷峻面容隐匿在熠熠金芒中,天神一般耀眼。望着这张与漓天颀略微相似的容颜,我的眼前一片恍惚,
“你放心,我既然带你进来,便一定不会令大哥为难你!”
我仰面冲他温柔却又苍白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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