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私生子,他得受别人的冷眼折磨,还得受自己心里的孤独——没有爹。老夫也是个私生子,自小受了许多皮肉之苦,这并不算什么,全当是强身健骨。但至少我还有些兄弟姐妹,还有些同是苦娃的玩伴。去病却没有。他出生不久我们卫家已经显贵,自小出入宫廷,事事有奴才侍候,可谓养尊处优,自小却没有什么说话的人,他偏又生了个孤傲的性子。他虽没有受过什么皮肉之苦,但是苦的是他自己的心。明珠,去病心里有份苦有些解不开的疙瘩是外人不能理解的。”
“是。”她说。有些事情她知道,但是他的心情她却从未理解过。
“老夫可是从来不过问这种男女私事的,这次是头一回,单为去病。他虽然霸道,但确是卫家的宝。皇后和皇上心里都疼他疼得紧,对他的事也比别人的上心。这回皇后说了,她想见你。”
“见我?”
“你去准备一下,过两天就进宫。放心吧,只是叫你去陪皇后住一段时间,与皇上那回事没关。”
明珠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你还信不过老夫吗?”
“那倒不是。”
“那就好。过些日子是上元灯节,必定会热闹,你去了不会闷的。我会让公主给你打点一下。”
明珠正疑惑着,卫高进来说:“将军,门外有个自称是齐人宁乘,说是将军的客。”
“是老夫的客。请吧。”
明珠听了站起来给卫青行个礼。
“皇后为人宽厚,你去了不必见外。”卫青站起来说。
明珠点头告退。
出了书房,正巧碰上卫高带着一人进来。那人手里提了个破包袱,穿了件打了补丁衣裳,脚趾露出鞋子外面,在积厚的雪里显得落魄寒碜。他脸上却是一副惬意逍遥的模样,就仿佛自己身穿的是华锦玉缎毛皮厚靴。
明珠瞧着他就想起了一句诗:“别人看我喝着最低劣的烧酒,我却在风中行走。”
想到这不禁觉得这人有意思,便朝他客气的行了个礼。
他也还礼:“小人宁乘,见过小姐。”
明珠一笑,转身走了。
带几件棉衣,几双鞋子,明珠也就没什么可收拾得的了。她本是穷人一个,全身家当就是她自己这个人。摸着霍去病叫人送来的几件棉衣,又想到卫青的话,她心里难受起来。
明珠来到后院找到得茜,说了来问些纸张和竹篦用。得茜见了明珠忙放了手头的活去库里翻找。
明珠正等着,看见一人倒背了手在院子里闲逛。仔细一看,原来是那日的宁乘。他今日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袍子,整个人的衣着与那天的寒碜大相径庭。他见了明珠便过来行礼。
“是宁乘先生。”
“见过明珠小姐。”
“你怎知道我叫明珠?”
“宁乘近些日来吃住在府里,闲来无事,认几个人还不是简单。”
说了几句话,得茜便回来了,抱了一堆的竹篦和一卷白纸。
明珠接了东西转身告辞,走了几步又回头:“宁先生若是很闲,不如来帮明珠一个忙如何?”
“宁某深感荣幸。”
孔明灯又叫天灯,相传是由三国时的诸葛孔明所发明。当年,诸葛孔明被司马懿围困於平阳,无法派兵出城求救。孔明算准风向,制成会飘浮的纸灯笼,系上求救的讯息,其后果然脱险,於是后世就称这种灯笼为孔明灯。另一种说法则是这种灯笼的外形像诸葛孔明戴的帽子,因而得名。
很小的时候,姑父带着明珠做过许多,什么荷花灯,走马灯,孔明灯统统都玩过。现在做起来已经是轻车熟路。
明珠把图样画出,定下大小,裁剪好纸张。一件一件告诉了宁乘:灯是用竹片架成圆桶形,外面以薄白纸密密包围而开口朝下。底部的支架则以竹削成的篦组成。
宁乘很不解,这种灯普普通通没有什么稀罕,为何要做得这么细致讲究。明珠却闭口不解释。
燕青拿来熬好的浆糊,明珠带着他们两人先动手扎一个。卫伉听说明珠在做好玩意,也跑来凑个趣。一时间院子里好不热闹。到天黑的时候才做好了两个。
明珠看宁乘一幅大材小用的样子,觉得扎几个纸筒实在是委屈。便笑着把卫伉和围观的人都赶回房去睡觉,只当着燕青和宁乘的面放了一个。
宁乘看着高高升起的孔明灯张大了嘴合也合不拢。
“这会儿知道,明珠是重用先生了吧。这等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先生心灵手巧才做得细致。”
宁乘敬佩的朝明珠拱了拱手,说不出话来。
明珠又拉了燕青的手:“这是个秘密,不能跟别人说着白纸桶扎来是干什么的,待到上元灯节的时候我自会找人来取。明天我进宫,这是就全交给你和宁先生了,到十五之前你得给我扎足十九个!”
第二天早上,明珠和平阳公主正乘了马车朝皇宫的方向去。
先是初一的元旦节接着是十五的灯节,长安街上的喜气一直延续着,明珠探出头来看来往的行人。
“咦?那可是去病。”平阳说道。
她让马夫把马车赶得近了,明珠看见霍去病立在一驾马车旁,车厢的外观华丽堂皇,一个女子穿了杏红色鸟兽纹的绕襟蝉衣从里面下来。
“去病!”平阳叫了一声,霍去病和杏红衣裳的女子同时回过头来。
“吆,这不是卫长吗?”
“卫长见过公主。”
平阳回头对明珠说道:“外头是卫皇后的长公主,下去行个礼。”
明珠应了。
卫长公主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娇媚之中还带了稚气,见明珠下来本没有在意,但是听她一句“明珠见过卫长公主”眼睛却盯着不放了。
“你就是明珠?”
明珠点头。
霍去病伸手扶了明珠:“病都好全了吗?”
“嗯。”
他看她身上,她今天穿的是他叫人送来的衣裳,披的是他的裘皮大衣。他笑说:“那天我在皇后那挑衣裳,就说这件你穿了定好看。你穿白色最好看。”
“我说这衣裳瞅了眼熟,原来是母后的。那年淮南王进贡来了上等的桑蚕丝,一共给了就那么一匹。母后只作了两件衣裳,一件给了王夫人,一件留了自己穿。这件上还特地叫贴心的裁缝加了草叶纹。我还没见母后穿过呢,你倒是好福气。”
“穿了定没有皇后好看,叫公主笑话了。”
“我可不敢,你可是表哥的心上人,我可是怕说错了话回头挨打呢。表哥最喜欢欺负人了。”
“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霍去病说。
“你忘了你小时候还打我屁股呢!”卫长扬起脸嘟了嘴。
霍去病回头看明珠。
卫长的一言一行尽在她眼里,她怎会看不出苗头。
平阳公主催了一声。明珠便要告辞。
霍去病拉了她一把,低声说:“莫要想多了。”
“我才没有你那么爱吃醋呢。反倒是你的公主表妹现在酸得狠。”她假装嗲怒一下,摔了他的手进了马车。
霍去病撂了马车的帘子:“过几日我就去宫里看你,你要有委屈就跟皇后说。她不会亏待你,我都跟她说好了的。”
平阳朝他的头上敲一下:“有我在你还这么啰嗦,你嫌我办不好是不是?”
霍去病笑着跳开。
比起平阳屋里的奢华,她的宫里在不输庄正的同时还平添了几分高雅情趣。屋角处摆了几簇鲜绿的竹子,进门到中厅的过道处造了个小桥流水。
她坐在案前等侍女把茶添好,清雅端庄,静如止水。明珠能想象她当年的那种魅力:不会第一眼惊艳你,但是一旦你看见,她你就会一直看下去,她的美丽缓缓的渗进你的心里。
只不过——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当年的卫子夫以她那般绝世的容颜,那般如莺啼的清唱,在一夜之间俘获了九五之尊的武帝,成就了一段大汉朝的传奇。可是如今那些动人的岁月已经渐渐远去。她的不经意的低头,明珠不经意的扫视,看见了岁月给她的,那不能不经意的衰老——眼角的皱纹,头发的稀脱,她端茶的手虽然茭白却布满细纹。曾经怎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最终也免不了这一个“老”字。
明珠不禁唏嘘。
“怎么,这几天住在我这宫里可是憋闷了?”
“只是清淡,没有憋闷。”
“倒是会说话。过两天灯节的时候,我带你出去上街上玩玩,把你憋坏了去病可是会怪我的。对了,你与去病认识多久了?”
“有半年多了。”
“半年。”她饮一口茶,沉思一下。明珠发现她的动作举止竟是与卫青惊人的相似。
“有些东西,有人穷尽一生也得不到,有人却能瞬间拥有。我的长公主与他自小相识,暗中喜欢他十几年,他都不带瞧一眼的,出入宫廷,多少花容月貌的女子从他身边走过,他也是目不斜视。可是,你一出现你一句话就叫他诚惶诚恐了。大年初一那天,我宫里的宴还没散,他就跑了来讨衣裳,来的时候连个厚衣都没披。平时一个张牙舞爪的大男人一来就扎进了衣裳堆,还一边一件件的仔细了挑,一边自个嘟囔哪件她会喜欢哪件她不喜欢。把我宫里的侍女们吓得一愣一愣的,生怕这霸王又发什么火气出来。想想真是有意思的紧,他霍去病横行长安城十九年,今日终于是遇上了克星。一物降一物。”她说着轻轻笑起来。
明珠心想,克星?真不知道谁是谁的克星。你还不知道他差点把我弄死那件事呢。他霍去病以前怎么横行长安城,如今还是怎么横行长安城,可没收敛过。
“呀,是去病又怎么惹妹妹生气了?”
一个光鲜亮丽的女人踏进门来,嘴角上挑,面如桃花。她没有着深衣,只穿了紫色短襦配了个蓝色长裙。
“姐姐进门总也不让人通报一声,你就这么盼着撞见皇上?”卫子夫微微发怒。
“妹妹说到哪去了,皇上在不在,我还不瞧好了再进来?不是怕你闷,想是不时的给你逗个乐嘛。”进来的女人一脸笑容,坐到卫子夫的身边推攮了一回。
卫子夫经不住她一阵哄,终于还是怪罪一声作罢:“乐?这有什么好乐的?亏你说的出口。”然后转头朝明珠:“这是陈詹士的夫人,去病的母亲。”
这就是卫青说的那个“风流的主”——卫少儿了,明珠行个礼。
“吆,这是哪家的小姐,长得可标致。”卫少儿声音洪亮与卫子夫的音色低婉形成鲜明对比。
卫子夫怪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