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大皮箱,我跳了过去,拉住爸爸的衣服,爸爸摸摸我的头说:“‘叫徐阿姨!’”我望着那个徐阿姨,怯怯的叫了一声。她蹲下来,不管正在雪地里,也不管雪还在下着,她揽住我,仔细的看我,然后问爸爸说:“‘是思美?’”‘是的!’爸爸说,微笑的望着徐阿姨,这种微笑,是我从来没有在爸爸脸上见过的。
“徐阿姨拍拍我的手背,态度亲切而温柔。她的皮肤细腻如雪,两个大眼睛,柔和得像水,头发很黑很亮,蓬蓬松松的。她身材很纤小,有一股弱不胜衣的情态,反正一句话,她非常美。我当时虽然只有十岁,但已敏感到这位阿姨的降临不太简单,可是,我却不能不喜欢她,她属于一种典型,好像生下来就为了被人爱似的,我想,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走进房子,爸爸一叠连声的叫人生火盆,他照顾徐阿姨就像照顾一个娇弱的孩子。妈妈已经闻讯而来,她望着徐阿姨,有点惊愕,但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我无法判定她的感觉如何。爸爸开门见山的对妈妈说:”‘这是徐梦华,我已经在外面娶了她做二房,现在她也是我们家中的一员了。’“徐阿姨盈盈起立,对妈妈深深的行了一个礼,怯生生的望着妈妈,温柔婉转的说:”‘我什么都不懂,一切都要姐姐宽容指教!’“我不记得那天妈妈说了些什么,不过,从此妈妈显得更沉默了。而爸爸呢,自从徐阿姨进门,他就完全变了个人,他像只才睡醒的狮子,浑身都是活力,他的脸上充满了笑,每天他什么事都不做,就和徐阿姨在一起。常常他们并坐在火炉旁边,爸爸握着徐阿姨的手两人脉脉的对望着,一坐两三小时,有时他们谈一些我不懂的东西,深奥的,难以明白的,但他们谈得很高兴。还有时他们对坐着下棋,我想爸爸常常故意输给她,以博她的笑容。事实上,爸爸那年已经四十二岁,徐阿姨才二十,爸爸对她的宠爱恐怕还混合着一种类似父亲的爱。不管怎样,徐阿姨是成功的,不但爸爸喜欢她,全家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哥哥和我更经常在她身边转,我是为了听她讲故事,哥哥是因为她可以帮他解决功课上的难题,她从不对我们不耐烦,老实说,我觉得她对我的关怀胜过妈妈对我的。”“徐阿姨什么都好,只是身体很弱,爸爸用尽心思调理她,一天到晚厨房里就忙着做她的东西,但她始终胖不起来。第二年春天,她流产了一个孩子,从此就和医生结了不解缘,整天吃药打针。她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时间,爸爸简直衣不解带的守着她,虽然家里还请了特别护士,就是在病中,她仍然一点都不烦人,她温存的拉着爸爸的手,脉脉含情的望着他,劝他去休息。我想,如果我是爸爸,我也会发狂的爱她。”徐阿姨常常希望她有一个花园,她生平最爱两样东西,花和金鱼。爸爸决心要为她建一个花园,可是,那正是民国三十七年,时局非常紧张。爸爸考虑了一段时间,最后,决心来台湾。三十七年秋天,我们到了香港,年底,我们来到台湾,和我们一起来的,还有徐阿姨的一个侄女儿,名叫徐海珊,比我大两岁。
“爸爸在中山路买了一栋房子,同时买了这一块地,兴工建造花园。这花园足足造了两年半,完工于四十年的秋天。但,徐阿姨没有等得及看这个为她建造的园子,她死于四十年的夏天。到台湾后,她一直很衰弱,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多,健康的时候少,但她的死仍然是个意外,头一天她说有点头昏,第二天清晨就去了,死的时候依旧面含微笑,一只手还握着爸爸的手。”徐阿姨死了,爸爸也等于死了,他整天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经常不吃也不喝。花园造好了,他不予过问,一直到四十一年夏天,他把园名题为寻梦园,住了进来。徐阿姨名叫徐梦华,他的意思大概是追忆徐阿姨。以后,他就在园子里从早徘徊到晚,有时呆呆的坐在一个地方凝视着天空。五年前,他死于肝癌,临死仍然叫着徐阿姨的名字。我总觉得,爸爸不是死于病,而是死于怀念徐阿姨,或者是徐阿姨把他叫去了。“思美的故事说完了,我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我望着水里的月光发呆,栏杆上积了许多露珠,夜风吹在身上已有些凉意。很久之后,思美说:”心雯,你写了好几篇很成功的恋爱小说,你恋爱过吗?真正的恋爱?“”不,我没有。“”你能想像真正的恋爱吗?像爸爸和徐阿姨那样?他们好像不止用彼此的心灵来爱,而是用彼此的生命来爱,我相信,爸爸除了徐阿姨之外,是连天地都不放在心里的。“
我默然不语,忽然,我竟渴望自己能尝试一次恋爱,渴望有人能像她爸爸爱徐阿姨那样来爱我,如果那样被人爱,被人重视,这一生总算不虚度了。又沉默了一段时间,我想起一个问题。“那位徐海珊小姐呢?”
“海珊……”思美看着水,呆了一阵,叹口气说:“那是另一个悲剧,至今我还弄不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她和哥哥热恋了一段时间,却在一个深夜里突然自杀了。自杀后哥哥就变了,你不要看哥哥现在疯疯癫癫的,一天到晚蓬头垢面在酒里过日子,海珊死以前他是很正常的。”
“海珊为什么要自杀?”我问。
“这也是我们不明白的,连哥哥都不知道,她只给了哥哥一封遗书,遗书里也只有两句话,一句是‘为什么人要有感情?’另一句是‘为什么人生有这么多矛盾?’海珊刚死时,哥哥整天狂喊:”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都怕哥哥会神经失常,妈妈彻夜不睡守着他,怕他自杀……现在,这事已经过去三年了,哥哥也好多了,我们家的悲剧大概就此结束,希望再也不被死亡威胁了。“
我们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月光把柳树的影子投在地下,摇摇晃晃的。我忽然感到背脊发凉,有点儿莫名其妙的害怕,这园子是太大了。“寻梦园,”我说,“这名字应该改一个字,叫‘怀梦园’,本是为了怀念徐梦华而题的,并不是寻找她。”
“哼!”我刚说完,黑暗中就传来一声冷笑,我不禁毛骨悚然,这月色树影和谈了半天的死亡,本就阴惨惨的,这声突如其来的冷笑更使人汗毛直竖。思美说:“谁?”一个男人从柳树后面转了出来,是方思尘,我定下心来,思美说:“哥哥,你吓人一跳!”
方思尘不管他妹妹,却对我说:“你知道‘死’是什么?我们都没有死,就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人死了是不是就真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从古至今,没有人能解释生与死。我常想爸爸是个奇人,他了解爱情,他也不信任死亡,徐阿姨死了,只是肉体死了,她的灵魂呢?爸爸用了‘寻梦园’的名字,在他死以前,他一直在找寻徐阿姨,我常想,生者和死者可能会有感应,就是今晚,我们又怎么知道爸爸、徐阿姨和海珊不在我们的身边?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有时,在深夜里,你静静的坐着,让心神合一,你会感觉到死者就在你面前。寻梦园这名字取得好,就好在这个寻字。天地茫茫,卿在何方?这意味何等深远,如果用‘怀’字,就索然无味了!”
我的脸又红了,被方思尘这么一说,我才感到自己的幼稚,真的,人死后到那儿去了?死者的幽魂会常徘徊在生者的身边吗?我越想越玄,也越感到四周阴森森的,好像方伯伯、徐阿姨,和徐海珊都就在这儿,在我身后在听着我们谈话。这时,一滴冰凉的水滴进了我脖子里,我跳了起来。
“什么水,滴在我脖子里?”我叫着。
“没什么,”方思尘镇定的说:“是柳枝上的露水。”
“回去吧,夜深了!”思美说。
不错,夜深了,月亮已经偏西,风也更凉了。我们在树荫花影下向房子走去,我说:“真的,我现在也发现这个寻字用得好,这使我想起长恨歌里唐明皇找寻杨贵妃:”排云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句子。还有汉武帝思念死去的李夫人,要方士作法,召寻李夫人的魂魄,后来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个女人影子,而说’是耶?非耶?何其姗姗忽来迟!‘真的,死别大概是人生最难堪的,这种怀念,不是凭空想得出来的!“我们一面谈着,一面走到门口,我抬起头扫了这房子一眼,忽然,我感觉到月光照耀下的一扇窗子里,有人在向我们窥探着。”这儿有着什么?“我想:”一切似乎并不安宁。“
这一夜,我失眠了,一来是下午睡了一个大觉,二来是谈话分了神,听着风吹树叶的声音,又听着窗子被吹动的响声,我觉得四面阴影幢幢,谈论中的方伯伯、徐阿姨和那个离奇自杀的徐海珊,似乎都在窗外徘徊,窗上有树枝的影子摇来晃去,我想起爱弥儿白朗脱女士的《咆哮山庄》中所写的凯塞玲,和她的幽魂摇着窗子喊:“让我进来,让我进来!”于是,我也似乎觉得那树影变成了一个女人的影子,而风声部变成了呼叫:“让我进来!让我进来!”
黎明时,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做了许多恶梦。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我看看手表,不过早上六点半,那么,我也只睡了一个多小时。穿好衣服,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一眼看到方思尘在园中浇花,又穿着那条脏裤子,满头乱发。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清晨的空气如此新鲜,带着泥土气息和花香,我觉得心情愉快,精神饱满,在这阳光照耀的早上,那些妖魔鬼怪的思想都不存在了。
“嗨!”我愉快的向下面的方思尘喊着。
他抬起头来,对我挥挥手,也喊了一声:“嗨!”我离开窗子,出了房间。到思美门口听了一会儿,她没有起床的迹象。我独自下了楼,梳洗过后,走到园子里,随便的散着步。树叶上都是露珠,一颗颗迎着太阳光闪耀。我哼着歌,在每棵花前面站一站,不知不觉的走到一片竹林前面,旁边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