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内牛满面,抱头鼠窜。
温琅在一旁恬淡微笑,这样的生活,于她,很好,她已知足。
小丁把各色食材分门别类,该进冷藏室的进冷藏室,该进冷冻室的进冷冻室,该吊起来的吊起来的,该铺开来的铺开来,并不难,只是繁琐。
“脑板……”小丁将一小袋明太鱼干拆开来,一一以勾子穿起来,吊在檐下,让鱼干被捂在塑料袋里的味道散一散,一边很哀怨地说,“国庆节严重人手不足哈……”
那边厢在天井里洗围裙的潘也举起一只满是肥皂泡泡的手,“素啊素啊!”
“你们俩把舌头捋直了说话!”温琅啼笑皆非,这两姑娘已经走火入魔。
“老板!”两人哀怨,“要不然请个钟点工也好。”
小丁双手捧心。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温琅叹息,最近确实忙碌异常。
“哦嘢!”潘忘形地跑过来与小丁击掌。
小丁伸出手去,等她意识到潘的手上还满是肥皂泡沫,已然晚矣。
两个女孩子在天井里追闹起来。
晚上收了晚市,清理好所有杯盘碗筷,打扫了卫生,小丁和潘与温琅告别。潘骑着她那辆被戏称为“小毛驴”的电动脚踏车,“咜咜咜”地做了。
“温蒂你吃得消伐?吃不消,我今天就不回去了,和你一块儿睡,明天可以一早起来帮你做准备工作。”小丁接到父母电话,外公外婆来了,叫她回家去,老人家想外孙女了。
温琅拍拍小丁的手臂,“你快回家去,免得丁爸爸丁妈妈外公外婆等得着急,我这边一样的活都干了三年了,哪里就吃不消了?”
小丁想一想,点点头。
是,三年来,从最初的手忙脚乱,到现在的有条不紊,她从未听见温琅叫过一声苦。
相比起来,她和潘的那点繁琐忙碌,实在不算什么。
温琅仿佛读见了小丁的心声似的,浅笑悠然,“再找个人也好,我现在一周只休半天,违反劳动法呢。”
小丁哈哈笑,下班去了。
温琅目送小丁的身影,在弄堂里走得远了,才关上大门,落锁。
十月早晚天气已凉,温琅紧了紧披在肩膀上的薄针织外套。
弄堂里节日气氛浓厚,沿路都点着彩色灯泡,各家各户门前都挑着一面小小红色旗帜,在夜风里,微微发出扑剌剌的声响。
不同的窗口里,传出各色的声音来。
“……全家都来赛……”
“……有情就牵手……”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温琅一边走过天井,一边微笑,那清凉透彻如水的童声,让人眼眶一热,想起自己生在最好的时候,想起去年盛夏,客人们围成一桌,一边喝酒吃菜,一边仰脸一起观看盛大的开幕式时的情景。
寒冷的夜里,觉得寂寞的时候,想起这些,温琅都会觉得,自己再幸运不过,并没有陷在自怨自怜当中,终至老去。
回到后头二楼自己的卧室,温琅洗漱上床,打开了小小数码收音机,调到音乐频道,一边取过枕边的书。
温琅习惯放一本枕边书,这是母亲还在世时养成的习惯,替母亲读一段文字,余先生文化苦旅,李碧华的随笔集子绿腰,余光中的天涯情旅,或是林新居的满溪流水香……
温琅有时会想,也许正是因为母亲的遭遇,才养成了她现在万事隐忍的性格。
母亲病中,有时脾气极差,会得抓起触手可及的任何东西,大力掼出去,叫人心惊,然而脾气过了,又会极度自责,连连道歉。
温琅曾被剥了皮的橘子砸在额角,啪地一下,疼,不见得多疼,可是橘子皮破肉烂,嗒的一声,跌在地板上,汁水四溅。
温琅心中酸楚,面上却仍带着笑,再给母亲去剥一个橘子来,这次再不整个递给母亲,而是剥开来,一囊一囊,喂到母亲嘴里。
晚上给母亲读书,她一边听,一边哭,嘴里不停说:琅琅,妈妈没用,妈妈对不起你。
温琅不知多想抱住母亲一起号啕大哭,可是始终只是微笑,妈妈没关系,妈妈我没事,妈妈我爱你……
到底没有拥抱。
电台里传出男女嘉宾对话的声音。
“让我们来八卦一下,某著名女星是否切实已经同富豪男友分手?”女主持人极力压抑,但,温琅总觉得听来有些幸灾乐祸之意味。
“名星也是老百姓,分分合合很正常,如果真已分手,也未尝不是好事一件。”女嘉宾顿了一顿,“他也并没有给她带来一点点实质性好处,多是她跑去迁就他。据说手上鸽子蛋大钻石戒指,也是她自己送给自己的礼物。”
女主持人哗地一声,“以前曾听她说过,如果是真的,那么富豪也恁地小气。”
“是,付出时间感情金钱,却换不来回报,换我也早早抽身,谁要同他纠缠?”
“呵,是。”
温琅听到这里,笑一笑,起身去关上无线电。
说得诚然不错,然而总教人唏嘘。
再要强的女人,遇到感情一事,处理不当,也难免受伤。
只是有些人复原得快些,今朝同李先生分手,明朝已可以挽住朴先生出双入对。
有些人则一蹶不振,从此再不曾恢复过来,一生单身。
温琅不晓得自己是否属于一蹶不振的一类,但是到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将爱情婚姻视如畏途。
这不是好事,她知道。
可一时也找不到好的办法解决。
只好暂时由它去。
突然便听见敲门声,咚咚咚,停了停,又响起,好似又重又杂乱的样子,嗵嗵嘭嘭。
温琅叹息,合上书,放在了枕边,起身,趿上拖鞋,披上薄外套,慢慢下楼,穿过前后天井之间的过道,来到大门前。
温琅一边打开门锁的保险,双手扶住把手,左右拉开门,一边无奈又好笑地说:“英生,你不能总是这样半夜三……”
拉开一人宽的门缝,温琅抬眸,对上一双晶亮如秋天夜晚天空中的寒星般的眼睛,一瞬间,竟仿佛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门外,站在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女郎,短发,素净面孔,穿黑色掐腰真丝衬衫,黑色窄管七分色丁面料裤子,黑色铆钉裸踝靴,拎一只小小赫尔墨斯旅行袋,发间别着一朵小小白色绉纱山茶花。
黑衣女郎就着门廊上一盏节能路灯惨白色光线,朝温琅挑眉微笑,“琅琅,不欢迎我么?!”
“啊啊啊啊!”温琅蓦然尖叫一声,扑了上去。“君君,君君,君君……”
女郎松了手上的旅行袋,任其掉在尘埃里,然后伸出双手,抱住了扑过来的温琅。
“傻女……”阎君与温琅熊抱在一处,左右摇晃。
“君君……”
临近房子窗户里有人探出头来,“温蒂,你没事体罢?”
温琅吐一吐舌头,哎呀,吵到邻居了。
“对不起,沈家姆妈,我同学来了,我太兴奋了。”
“哦,没事体就好。有事体你就叫啊。”
“知道了,沈家姆妈,谢谢侬。”温琅拉了阎君进门。
然后,两个女郎,在天井里,彼此相对微笑。
这么多年过去,物似人非,可是,当年的友情,一点未变。
还有什么,比这更珍贵?
第二十一章
温琅把阎君让进屋里,取出拖鞋,又去倒了温开水过来,递给阎君。
“君君你回来了,老翟呢?”老翟当年为了君君放弃翟家的继承权,带着被称为祸水的君君远走荷兰一事,曾经轰动一时,比之某女星搭上霍家大公子转眼又分手的消息,也不遑多让。现在,君君回来了,可是,老翟呢?
阎君微笑,轻轻抚摩着左手无名指上,一克拉大小钻石戒指,柔声说:“老翟在这里。”
温琅看见那全美克拉钻,打心里为阎君高兴,“你们在荷兰结婚了?太好了,恭喜你和老翟!”
阎君伸出手来,摸一摸温琅脸颊,“傻女,你……没看出来,我穿的,是丧服吗?”
温琅听了,只觉得脑海中“轰”的一声巨响,炸了开来。
“君君……你说什么?我不懂。”
阎君浅笑,反倒安慰温琅,伸手指一指发间小小白色绉纱山茶花,“我现在是寡妇了,在为丈夫守寡。”
“君君你同我开玩笑。”温琅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她知道民间习俗,女子失去亲人,要在鬓边戴白花以示戴孝。可是她以为君君只是追山茶花的潮流罢了。
当年君君和老翟在一起,那样的不般配,所有人都看死他们,注定分手。每个人都说,老翟不过是和那哥特女郎玩玩罢了。偏偏阎君的死硬性格,嘴上虽然笑谑,可是心里头怎么可能一点点都不在意?
温琅心疼那样充满了无处诉说的苦楚,可是面上却总满不在乎嬉笑怒骂的阎君。
她们是两个在这以金钱与利益为一切衡量标准的冷漠世界里,相互依偎取暖的寂寞女孩儿。
所以当君君说,琅琅,那个世界里,我一个真心朋友也没有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走进那个过去不属于她,未来也不会属于她的世界。
她是那个世界的过客,匆匆走过,留下满身伤痕。
她没想过会爱上裴,更没想过会嫁给裴,可是当君君与老翟幸福地依偎在一起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和裴,也会幸福。
君君与老翟,远走荷兰,而她,嫁给了众人眼里的白马王子。
然则,这到底不是童话,从此王子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不不不,这是残酷的现实。
现实里,她一年下堂,而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君君失去了挚爱她的人。
看,命运最是无常。
“那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温琅轻轻抹去眼角的泪痕。
“如果我说我打算赖在你这里不走,吃你的喝你的住你的,你会不会现在就叫我卷铺盖走人?”君君笑眯眯捏一捏温琅肉肉的脸颊。
温琅任她捏,也笑眯眯笑眯眯的,“我欢迎还来不及,怎么会赶你走?你放心在这里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
“啊啊啊啊!琅琅你太可爱鸟……”君君又扑上来,一阵熊抱。
“为毛你们现在都口齿不清?”温琅笑不可抑地任君君挂在她身上。
“哈哈哈,我在荷兰也上网的呀,这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