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象。
我要如何去见他?在公堂之上。
“砰砰砰——”叶煕阳在外面敲门,有些疑惑:“雨澄,你还去吗?”
我把衣襟收拢,觉得胆寒异常。千纠万念,终于等到这一天,却已尽失了面对的勇气。
我打开门,外面的冷气扑面而来,拍打得我的脸色更加僵硬。
叶煕阳被我的模样惊得一怔,眼里有转瞬即逝的痛苦,很快恢复如常:“雨澄,我们先去了,你就好好休息,等我回来带消息给你,好不好?”
这话似乎将我从泥沼中拖了出来,不必去面对被告席上的望舒、不愿看他替我承担罪责、不用苦苦把真相隐瞒在心底。可同时,我又有些不愿被拖出来。他豁出命来替我受刑,那么,我为他消得憔悴、忍受痛苦、形容枯槁,是我应该做的事。好像一旦承受了绵长痛彻的悲伤,我就可以消解一点歉疚、减少一段怨悔。
我感到身与心的痛苦,可比起勇敢面对,我更宁愿自己沉溺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好像这样,我便可以和望舒更牢更紧地绑在一起,痛苦是我们彼此完整的方式。
“雨澄?”见我愣着,叶煕阳拿手在我面前晃了晃,终于让我回过神来。
我还在犹豫到底去不去,他已挥手同我道别:“别想了,你回去休息,等我的消息。”
说完,转身快速跑下了楼梯,再不给我辩驳和思考的机会。
我在他逃离的冷风里呆了半饷,关上门,蜷在**上,浑浑噩噩,生命只剩下等待这一件事。
恍惚间,我想起了很多。大学四年和望舒相处的点滴,他悲伤地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他拥抱我时身体的味道,他神秘而深邃的眼睛,他看着我微笑淡淡,他龙飞凤舞地仿着罗毅的笔迹……
一切都已经远去,又似乎从未这样近在咫尺。
等待让我回归到最安静的状态,也最澎湃。我从没有像此刻一样期待又惧惮着任何可疑的声响,不知等了多久,我的手机终于响起了一阵短信铃声。
发信人:叶煕阳。
☆、034 一年牢狱期
发信人:叶煕阳。更新最快最稳定
我看着这几个字,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他不来见我,只用一个短信通知,是因为急不可耐想要告诉我一个好消息,还是不忍心亲口告诉我一个坏结果?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润了润干涩得灼火的喉舌,做了三次深呼吸,努力把躁动不安的心平息下来,终于点开了短信。
“许望舒判刑一年,即刻执行。”
十一个字,言简意赅,没有一字多余,没有一字缓冲。我的心神在这猛烈的冲击中近乎窒息,还没缓过来,又立刻接到了下一条短信:“这已经是五人中最轻的刑罚。”
这是安慰吗?我瘫坐在**边,头脑一片空白。
虽然早就料到望舒会被判刑,但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我依然觉得难以置信。一年的刑期,并不算长,但也不短。他还这么年轻,从此将与牢狱牵扯上断不开的关系,一生的档案都会被这黯淡的一笔紧紧相随。
是我太过懦弱吗?可我还能怎么办?叶煕阳说得没错,在这个节骨眼下,我的任何争辩都只能让事态恶化,整整一周,我守在这里,什么也没法做,只能这样眼睁睁地、无能为力地,看着他堕入黑暗的深渊,越来越远。
望舒……
我还有没有资格,同你说一声,对不起?
倒在**上,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我的心也好像缺了一块。望舒,你我之间的情谊,从一开始,就说不清、道不明,好不容易我终于决定真正放弃你,你却又这样壮士扼腕一般地赢回了我的心。从此,无论如何,我也放不下你了。
我就这样瘫倒在**上一整天,一动不动,看着日光渐尽,黑夜慢慢侵染了房间的每个角落。
一阵敲门声响起,我像一滩烂泥躺在**上,根本不想起身。
敲了好一阵,门外的人一时没了反应,安静了半饷,正当我以为来人已经走的时候,听到叶煕阳不由分说的一句:“开门!”
我被这不容置喙的坚决声音惊醒,以为是有望舒的新消息,忙不迭下**去开了门,还没等他进屋,迫不及待地问:“望舒怎么样?”
他瞟了我一眼,似乎含着怒气,递过来两张纸:“给。”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借着昏暗的月光,模模糊糊地看清了字。
“监狱会见申请书?”
“我猜你想要见他,给你拿了一份,申请后会通知你,在监狱探视日可以去看他。”他的声音有些生硬,有种故作冷漠的千里之外:“你去和他说清楚吧。”
“谢谢你。”我小心翼翼把这张纸收在随身携带的包里,又想起什么,问他:“你不去吗?”
“我见过他了。”
我惊异:“什么时候?”
“今天庭审的时候。”
我有些困惑:“庭审的时候,还可以和家人朋友说话?”
“不可以,但他私下托人给我带了一句话。”
“他说什么了?”我忙问。
“等你见到了,自己去问他吧。”他回避了我的问题,挥手和我告别,临走出门口,才回过头来提醒我:“别忘了还有第二张纸。”
我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拽着薄薄的一页。
讣告。11月20日上午八时,在青山公墓礼堂举行罗毅同志追悼会。
☆、035 掌碗仰酒人
早晨五时的青山公墓,人烟稀薄,萦绕着肃穆和萧索的气息。
走过一排排冰冷的墓碑,岁月一步步淹没我身后的脚印,人生这一段路,永远寻不得返程的方向。
黎明未醒,天色是混沌不清的黑灰,我着一身素色,独自一人先行来到公墓,提着一打啤酒,与罗队长道一句最后的珍重。
我与他,虽然仅有过**对白,却是难得交付了真心实意的朋友。我敬重他,佩服他,更为他的经历而喟叹不已。如今斯人已逝,时间仓惶地凋零在季节的尽头,我唯有独守畅快淋漓的风景,再与风中的他来一次坦诚对饮。
青山公墓的礼堂对面,有一处观望的高台,我拎着酒颤颤巍巍地爬上去,冷风凛冽,灌得我牙齿发颤。
到了高台之上,我才发现竟有人比我更先来到这里。他掌碗仰酒,喉结咕噜咕噜地蠕动着,狠狠喝下一碗,仰起头又是一碗。
这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全然不理会我的到来,只顾兀自灌着。那仆仆风尘的面目沾着沧桑的胡渣,却又似纯然无知的孩童,仿佛世事都化为手中那一碗酒,非要酣畅淋漓、不醉不归。
这模样,突然令我想起那夜的罗毅,沉默不语着,灌了一瓶又一瓶,心中藏了无限的往事,跳跃着无言的执着。
一股懊悔涌上心头。知心人难得,可我却没有机会再懂得他更多了。人与人接壤,我们能诉与彼此的,不过是片面辰光,而他最深的孤独,我尚且不懂,也永远来不及去懂了。
那男人不理会我,我便也不打扰他,提着酒在高台转悠,准备找一个可以观望礼堂的好位置,和即将远行的罗队长再叙叙旧。
找来找去,竟发现那最好的独个位置,已经被那个掌碗仰酒的男人占了去。
我本想和他商量着让个座,但见他喝得如此悲壮,情与景都似倾注在那狂饮的动作间,便也不好意思再提,提着酒坐在他旁边,互不相扰。
我取出一瓶酒,却发现自己没有带开瓶器,不禁一阵苦笑。此次与那夜的经历,居然重叠相似,罗队长,这是你在冥冥中与我干杯吗?
我把啤酒瓶凑到嘴边,正欲用牙齿撬开,一旁的男人突然一把抢过我手中的啤酒,又拿出另外一瓶,将两瓶的瓶盖咬口相互勾住,左手的啤酒放在石板上,用大拇指和食指扣紧瓶盖,右手使劲提另一瓶的瓶身,啤酒“嗞——”地打开了。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我在心中叹了一声惊艳,默默赞叹。他把开好盖的啤酒递给我,对我会意地笑笑,又是沉默着自顾自饮酒。
这一串动作下来,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却莫名觉得亲近起来,一种默契的氛围升腾在我们周边。
我一口饮下半瓶,偷偷打量起身边的人。
他的年龄和罗毅差不多,但周身都浮动着一股刻骨的忧郁。但即使如此,方才他对我会心的一笑,却像是真心实意、由内而发。
他为何在此饮酒?挑了这样一个对着公墓礼堂的好位置,他也是为罗毅而来吗?
☆、036 不知之情谊
我没有问出口。能在这个时辰这个地点默默饮酒之人,必定有满腹的心事。他是,我也是。
我低头呷了一口,冷风吹胀我的眼睛,突然又想哭。
好想,好想再来一次迎风对饮,这一次,我们只谈诗情,不提沧桑,可好?
几口下去,这剩下的半瓶也喝完了。我学着身旁男人的样子,想要自己启一次瓶盖,动作却生涩得很,怎么也打不开。
他看了我一眼,沉声接过我手中的两瓶酒,又是一串漂亮连贯的动作,酒嗞嗞冒出了气泡。
我向他点头致谢,并不说话,他却出人意料地开口了。
“回忆若能下酒,往事便可作一场宿醉了。”微薄的晨光将旷古的宁静注入他的侧脸,带着神秘而忧郁的光环。他看向我:“小姑娘,你为什么要醉?”
他身上那种刻骨的伤感笼罩了我,让我不自觉地愣了一下,端然答道:“为的是知音之情。”
他呷一口酒:“好,好个知音之情。”
“你呢,又是为什么来?”
他苦笑,那神情,竟和罗毅那夜惊人地相似:“我和你相反,我来,为的是不知之情。”
“既然不知,何来有情?”
“有情却不知,用不知成全各自的生活,这是有情。”他叹了一口气,神情模糊:“可我现在也不清楚,这份不知到底是不是我们想要的了。”
我犹豫着,还是试探性地问了出来:“罗毅?”
他明显一怔,低垂下眼,又是恍悟:“怪不得,你和他一样,竟都有拿牙齿开啤酒的坏习惯。”
我想起那夜,罗毅轻松地用牙齿撬开瓶盖,咕噜咕噜便是灌完了一瓶,那吞咽的声音如在耳边。他用牙齿开酒的动作如此连贯,怕是早就习以为常了。
那男人讪讪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