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平南王府已有五天了,依稀记得他带着脑袋后面的一个大包痛得醒来。知道自己被人买下了,对于人生他本也没什么打算,走到哪里是哪里。有饭吃就好,于是欣然接受了自己由街头乞丐变成仆人的人生巨变。平南王府的朱王爷是整个北京城都有口皆碑的好官,不仅为官清廉,对下人也是友善之极。多少平民百姓挤破头都进不来的平南王府,他好运地一觉睡醒就进来了,不禁让不少家丁投以“算你走大运”的眼神。
这一个多月的行乞生活,他多少也听到一些街谈巷论。朱皞天被人捧上了天地夸着,什么气宇非凡,玉树临风……他知道的夸人之词基本上都用在了朱皞天的身上。赞词是听了不少,脑海中却始终没能形成鲜明的印象,因为夸得太过分了。过分得有些矛盾,有人说他总是豪气干云,有人说他一向温文儒雅,可见并非所有的赞词都可以用在同一个人身上的。只因他进来五日都不曾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朱王爷,只知道是他亲自买下自己的。他不禁有些好奇,堂堂王爷何以拣他这个普通的乞儿回来——当然不会为了纯粹地行善,否则这平南王府怕是会人满为患。
也不会是为了那件事……否则他不会成为仆役。
“秋姐姐,我摘好了。”他将手中的菜递给一直坐在自己身侧的秋丫头手中。
“哎呀,叫什么姐姐,唤我一声阿秋就好。”她接过菜,带着些些羞涩,转身走开。她才不是为了等他的菜呢……
“啊!这是谁摘的菜?怎么连菜根都参合到一块儿了啊!”一个白衣火夫大喊道,手中扬起那一把菠菜,一张胖胖的脸透着红光,不知是冻的还是天生如此。
“是我。”卓儿走到他身前,一双有着波光的眼定定地看着他,很坦然。
“是你?臭小子,你不知道菠菜的根是要去了的吗?”那厨子洪亮的声音使得厨房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他的声音哄着耳膜嗡嗡地响。
卓儿不禁微微退了一步。好大的嗓门啊……
“厨子师父,菠菜的根是很补的,煮了还会带着丝丝的甘甜,去了可惜。”卓儿老实地回答道。
“嗬!你小子够胆啊!敢和老子我叫板?我掌勺还是你掌勺啊?”那大厨被卓儿一呛,不禁上了火气。本来他看那白白净净的小子就有些不顺眼,再加上秋丫头总是和他套近乎,更让他对这小子恨上三分。
卓儿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的水族深深浅浅地游动着,光影交错。仿佛藏了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
那厨子突地打了个寒颤,不禁晃晃脑袋,有些诧异自己莫名其妙的寒意。明明已经气火攻心地想举拳头揍人,现在倒冷得直想缩脖子。奇怪……这天怎么这么冷啊。
“哎呀,厨子大哥,你就别难为卓儿了。他刚来,不懂规矩。”秋丫头见状,赶紧站出来打圆场。她担心卓儿吃亏,厨子的身材顶他两个大,万一闹起来哪里会是对手。
“秋丫头,你不用替他说话。他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吧?让他打扫个灶台,他连煤灶里面都给我洗了个通透,湿漉漉地怎么都打不着火。害得我自掏腰包买了整个平南王府的伙食,这笔账我还没跟他算呢!”那厨子越说嗓门越大,抬头叉腰地腆腆那鼓出来的肚子。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恨不得立刻将眼前这个白净的后生踢出门外。
“抱歉。”卓儿低垂了眼,轻声说道。对于这件事,他只有道歉的分,他哪里知道煤灶里面不能洗呢……自己又还没领工钱,想还也还不起。
“哼!上次我多嘴让你杀几条鲫鱼,你竟然将所有的鱼脑袋都砍了下来。那鲫鱼本就没几两肉,你还跺了脑袋!又害我自掏腰包重新买鱼!”他狠狠地说道,他本是不管荤菜的事,偏偏那天荤菜主厨忙了些,自己便多了句话。这多的一句话就又让他赔了银子。想来这小子才进来几天,自己就亏了好几次了。这家伙根本是个亏财童子嘛!还专门冲着他的财来的,幸好自己是平南王府的素菜大厨,还有些余银让他折腾。
不行,他得想个办法把他弄走!再这么下去,自己的老婆本都会被他亏光了。
“抱歉。”卓儿继续道歉,他的确不知道要怎么杀鱼,想着脑袋没了自然是死定了,尽管以前自己吃的鱼似乎是有脑袋的……
“今天,你又废了我这么多菠菜,说吧,怎么办?”
“没有废,可以直接烹调食用。”
“你给我滚!平南王府容不下你这个倔驴子!”那大厨被气得七窍生烟!到了现在还嘴硬,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厨子,自打学艺有成就从没人敢教他怎样做素菜!将菠菜连根煮的事他是听都没听过。
这小子纯粹是在找他茬儿的吧!
“哎,我说孙厨,你也别得理不饶人。人家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吗?这平南王府你说了算啊?”另一位白袍大厨坐在一边闲闲地说着。他是主厨荤菜的,本不管那孙厨素菜的事,但看他这么咄咄逼人的有些过不了眼,不禁说了一句。他年纪比孙厨子大,平日倒也得了他几分尊重。
“不行!今天有他没我,有我没他!”那腆着肚子的孙厨子狠狠地跺脚,看起来很是坚决。
大家面面相觑,不明白他今天是怎么了,和一个小他将近十岁的孩子计较几把菠菜,还将话说得如此绝,非要赶人家出门不可。
“孙厨子,怎么说话呢?都是给人家使唤的人,没被上面的欺负倒是被你个同是下人的厨子赶着走,人家孩子冤不冤哪?”一位老太太看不过去了,这里数她年纪最大,在平南王府的时间也最长。她说的话大家也都听得进去,并非她说得有理,只是是敬她年长。但她这句话倒让在场的人纷纷点头。
“煮豆燃豆箕,豆在簸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卓儿开口,悠悠地说道。柳大娘的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这是他曾经学过的诗词,觉得曹植很没用,只会秉着同根之情,不会思虑反击之道。可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人,不会做“相煎”之事。大权重利在前,那一点同根之情对一些人来说就微不足道了。
卓儿想到了就随口冒了出来,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第1章(2)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厨子下人鲜少会去吟诗作赋,有那功夫不如去学些可以营生的手艺。因此卓儿这显然是诗的东西,不禁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诧异他懂得诗词,更诧异他在快没饭碗的时候还有心情吟诗作词。
“什么豆不豆煎不煎的,你说我煎豆子煎得不好?”那孙厨子满脑子的素菜,哪里听得懂卓儿的文言文。乍一听他那几句话,以为他在讽刺他不会煎豆子。
“走走走,找方管家去,非得让他赶了你不可!”那孙厨子说着一把抓起卓儿纤细的手臂,往屋外走去。
“哎,卓儿……”秋丫头眼看着卓儿被他拉走,手足无措地揪着自己的衣袖。伙房中的人无不叹息复叹息,觉得孙厨有些不近人情,又觉得卓儿太没眼色不知进退。这样的人,在哪里都难以独善其身,太奇怪也太特别了。
被抓着疾步快走的卓儿没功夫看沿途的风景,只觉得走了好久,这王府的宅子不比他家的小。最让人诧异的是,无论看到哪里都是满眼的绿色,没有半点姹紫嫣红。
“方总管,方总管……”那孙厨在后院大喊着,不知道总管在不在房间,也不便贸然进去。
“什么事大喊大叫的?”方总管开了门出来,“王爷的书房就在隔壁,要是吵了王爷阅公文,我扣你薪水!”
“是,是……”那孙厨立刻降低了音量,“总管,这小子尽在厨房给我捣乱,您赶紧送走这菩萨吧,我那小庙供不起。”
“怎么了?”方总管看了看站在一旁默然无语的卓儿,原来是那个乞儿啊。
“有他在,我是没一天安生日子,他毁的东西快值我棺材本了。”孙厨子一脸的苦相。
“棺材本?一张草席要不了几个钱,至于吗?”方总管撇撇嘴说道。想来是这小子哪里开罪了他,仗着自己在王府的资格老,便想赶人了。“喂,放手啊,还抓着?”
“啊,是。您不知道,”孙厨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始终抓着卓儿的手臂,“他竟然说菠菜可以连根吃,说我煎豆子煎得太急,煎不好!您说我这干了十来年的素厨了,临了还被一个黄毛小子贬低,我屈得慌……”
“得了,你可别在这诉苦,我没功夫听。卓儿是王爷亲自领回来的人,要退也得王爷点头。”方总管说着就要转身,然后想了想,又回头问了一句:“卓儿,他说的是真的吗?”
“我害孙厨子赔了钱和说菠菜根可以食用是真,说他豆子煎不好是假。”卓儿回答道,眼中深邃,没有丝毫的委屈之情,那眼底的各形水族缓缓随光影游过。
方管家不禁微微一颤,周身泛着淡淡的寒意。奇怪,自己有功夫底子,怎么这点寒气都挡不住。竟然泛起寒颤来了……“哦?这可有趣了,孙厨,你怎么解释?”他双手环胸问道。
“哎?你小子没种,明明说什么豆子煎得急,所有人都知道我掌素菜,现在倒不承认了!”那孙厨一脸的红光,被卓儿那不急不徐的口吻逼得有些急,他怎能这么不动声色地说谎?
“我说的是‘煮豆燃豆箕,豆在簸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并非说你煎豆子的技艺如何。且我来这五日,并未见你煎过豆子,自然不会妄加评判。”卓儿淡淡地说道,脸上神色自若。
与此同时他抬眼看了看天,冬日的天空深远而明净,透着浅浅的仿佛凝固了的蓝。天很高,也很美。也许,正是因为它高,高到无人可及,所以才美。美得神秘,美得随意,美得无法无天!思及此,卓儿不禁笑了笑,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趣。
天外是否亦有天呢,否则对于天的“无法无天”会是怎样的境界?
方总管定定地看着卓儿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