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即刻上来观望,嘘寒问暖语声将他湮没。
“那么班主你写唱词吧。”他挺直了身子往前步去:“到时候给我看眼便成。”
回到柴房众人拍门不休,说是要他去正房歇息。
有人出的起身价,待遇果然也即刻不同。
“抱歉我不习惯和任何人同住间屋。”晏青衫抵住门角,语声轻飘无力。
紧接着便退至墙角,贴住泥墙将脊背立直,就这么直直立了一日。
立到星子升起班主将唱本送来。
立到跟前稀粥再没有半点热意。
到最后气力全无,肠胃发出轰鸣,他才突然觉得可笑。
早知道逃脱不了,那么这厢又算是和谁赌气。
他弯下腰,将那碗稀粥端了,缓缓喝进肚去。
月色这时突然黯淡,有人推门立在了他跟前,一掌将他手间碗盏拂落。
“够了!”来人拧着眉怒意燃烧:“我的忍耐也有限度,你现在便跟我回去,这种肮脏东 西,也是你该碰该喝吗?”
晏青衫不曾起身,蹲在原处仰起了头。
“为什么喝不得?”他冷冷发笑:“我又比别的戏子高贵在哪,为什么旁人喝得我便喝不 得?”
话不曾说完双脚已经离地,来人捉住他腰身,将他恶狠狠顶上后墙,唇齿间吐着炙热的喘 息。
月色如水将双方脸孔照亮,贺兰珏还是贺兰珏,眉目英挺眸光犀利。
可晏青衫的颜色却已经败去,琉璃色如今凝冻在双目,再没有半点神采华光。
贺兰珏有些诧异,不自觉双手落下,身体里燥意也退减了几分。
“跟我回去。”他咬住了牙:“好好的给我补回来。”
“色衰之后也不过如此是吗?“晏青衫启齿笑了:”那么就请殿下断了念想,由着我腐烂 便是。”
贺兰珏一时失语。
沉默的瞬间晏青衫已打开了门,就着夜色仰起了头。
“明日请早。”他道:“您若以为我不肯回去是因为恋恋不忘萧骋,要我唱那曲摘星台来 平怒气,那么殿下明日请早。”
曲终散
早起时班主就特特熬了参汤给晏青衫,说是给他添力。
晏青衫端起碗盏喝了,他则一直在旁边搓手,央求晏青衫在贵人面前求个情,再宽限几日 好将戏码排齐。
“一日够了。”晏青衫回他:“咱们统共要两个角,唱词我都已经写好,你就让英哥依词 按调练他几遍就是。”
言毕就从怀里掏出唱本,薄薄几张,上面字迹潦草。
班主拿着那纸到日头底下看了,上面却是只有英哥的唱词曲调,再没有一句晏青衫的对词 。
“调门和摘星台无异,你让英哥练着吧。”晏青衫抬手,拢住被褥干脆闷头睡去。
这一梦就到了黄昏,班主期艾着踱进门,着急问他客人为什么还是没来。
“会来的。”晏青衫闻言起身,十二万分确定。
会来的,因为那个是贺兰珏。
可以容忍再多人糟践他,却不能容忍他爱上其余任何人的贺兰珏。
那自诩也曾对他付出过真心,认为他就该一生为他折腰的贺兰珏。
果然,这句断语说了没有片刻,小翠已摸进门来说是有客到。
“不是原先来过那位客人呢。”她着急补充:“是位很清秀的公子。”
晏青衫脊背又是一凉,抬眼时发觉来人已站在门楣,眉目清越,正拿种锋利无比的眼神看 他。
这样貌晏青衫在纸上已看过百遍,曾一点点修改描绘,要那人如何再造一个与原先截然不 同的萧骋。
可如今真人就在眼前,他心中却是一突,开始紧一拍慢一拍疯狂跳动。
“这是我亲戚。”他开了口:“班主你们先去,我和他说一会子话就成。”
班主去了,有些生疑,柴房里只余下两人无言对峙。
还是晏青衫先开的口,无比艰难三个字:“锦瑟呢?”
“在沧州,我没许她来。”萧骋回答,眼神益发炙热。
踏着晏青衫长影他上前一步,眼对眼与他近在咫尺。
“你亡我赤国,为你燕国立下汗马功劳,到最终就是为了在这柴房委身吗!”他压低了声 音喝问,九分怒气里却还是有隐约一分怜惜。
晏青衫后退一步,一步后又是一步,象是立定心意要退到他的世界开外去。
“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你机关算尽到最后却又要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萧骋步步紧逼 ,上前一把捉住了他衣袖。
“我要心安而已。”晏青衫抬了头,挂上冰冷神色:“这世上本多的是我这种人,做了婊 子却偏偏还要立牌坊……”
“心安?”萧骋张大了双眼,掌间发力将他左腕紧握:“你这样便能心安?让我失去一切 到如今要用别人面皮活着!”
那一握如此之紧,恍惚里都能听见骨节的脆响。
晏青衫并没有痛色,可萧骋却即刻收回了手,如触电般收回了手。
便这时这刻,他也横不下心去难为他。
那感情已入了骨,无论多大恨意也再难更改。
晏青衫叹了口气,周身那层冰冷的模子在一分分融化,最终也化做了声叹息。
“活着纵使艰难,也始终是活着。”他道,眼内光芒交织:“活着恨我、恨这世道或者最 终原谅,远远离开这些纷争,这肮脏的世道,容不下你这样一个至情至性的人。”
“那么你随我去!”萧骋又一步上前捉了他手:“看着我怎么恨你,怎么报复你报复这个 世道,将失去的一切夺回来!”
那手掌炙热,经过恨与挣扎,依旧热意不减。
晏青衫垂下头,觉得一生之中从未如此软弱,软弱到想要泪落。
“我不配呢七爷。”他道,将手缓缓抽却:“所谓头顶三尺有神明,我觉得自己不配,你 萧氏先人会觉得我不配,那些你为你死去的兄弟将士会觉得我不配,你的良心也会觉得我不配 。”
一语惊醒梦中人,萧骋恍然抬头往后急退,那些血与仇恨复又横亘在了两人中间。
是啊,就算是他原谅了,那么萧氏先祖呢,那么赤国的亡魂呢?
他不能如此自私,不能。
于是两人复又静默,从咫尺之近复又退回天涯之远。
“你走吧。”晏青衫最终抬手:“如果下不去手杀我复仇,那么至少不该再和我扯上任何 关系。”
萧骋看住他,想转身却力不从心。
“我准备复仇,准备阻止你燕国复国,怎么你不反对吗?”他道,咬牙切齿的不舍。
“我是快腐烂成泥的人了,还反对什么呢?”晏青衫回道:“虽然我觉着你这等性子未必 适合复仇,觉得你该和锦瑟去到关外,但是你绝对有资格坚持自己的主张。”
“走吧。”他又挥手,快把持不住心酸:“有多远去多远,记住以后善待你自己,莫要再 爱上我这等人。”
言语未竟身子已是一阵摇晃,那渴盼解脱已久的灵魂象是急着要离开身体。
他倚住墙角,穷尽气力倚住,看着萧骋连同这世界在眼前一起颠倒摇晃。
恍惚间听见有人脚步临近,小翠在扯住喉咙高喊:“来了来了,来听戏了,这位贵客好大 的排场。”
萧骋的瞳孔即时一缩,隐约间已意识到来人是谁。
“记住你说过你要复国!”晏青衫疾步拉开房门,往那软轿迎去:“记住如果你想现在和 他同归于尽,那么你就是愧对先祖的一个懦夫!”
××××××××××××
××××××××××××
戏最终还是开唱,虽则晏青衫突然改了主意愿意随贺兰珏回去,可贺兰珏也改了主意。
月氏女主突然造访洪都,那皇城之内不再安全。
“不如这样。”他道,语气强硬根本不容辩驳:“你就在这,以后只唱给我一人听,我会 差人打理一切。还有我不再逼你唱摘星台了,你爱唱哪曲便哪曲吧。”
话不曾落地晏青衫就看见萧骋从门外进来,端着茶盅低头越过门槛。
“还是唱吧。”他道,声音盖住喧嚣:“那前主萧骋是如何亡国,的确是出入戏的好材料 。”
言毕就踏上高台,不曾勾脸更衣就这么甩了衣袖开唱。
第一个长音一出全场静默,贺兰珏居然忘记驱赶萧骋离去,由着他放下杯盏,立在椅侧说 是服侍贵客听戏。
好戏,的确是场好戏。
所有死去的激情仿若都在这刻复活,这出戏的精彩,还远远胜过当日萧骋和晏青衫初见。
那些故去的岁月被一页页摊开,顷刻间扑面而来。
先是初见,在最最黑暗之处的第一眼对视。
然后萧骋便入了套,伸长颈脖一步步被扣进那个死结。
长夜孤寒血凝冻,一只胭脂红,换他倾城一怒。
每一句话都暗藏机心,叫齐楣登不上东宫之位,刻意与齐宣在街头相逢,那样羞辱不过为 换得一个堂皇的借口,杀齐宣要萧骋失却良将失却人心。
旧都赤隍界内射落梁宇,扶梁思上马,督造兖州城关将沟渠暗道彻底外泄。
华灯大宴之上夺了萧乘风性命,自此赤国再无良将,兵权一步步落入齐氏和梁思手间。
到最后亡了国,又是如何一杯毒茶了却萧骋性命,寡情冷漠心如蛇蝎。
戏文很长,唱到人人齿冷心寒,晏青衫依旧冷着颜面不肯罢休。
不过为说一句,来去为这一句。
自己曾如此无情负他,阴毒卑鄙无所不用其极,根本不值得原谅也不值得挂记。
诚如方才所说。
就算萧骋是下不手杀他,那么至少也不该和他扯上任何关系。
如果他还是个磊磊男儿,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被愚弄欺骗,那么这刻他就应该转身离去,不 回头不犹豫一切从新开始。
这其间的潜台词萧骋自然是懂了,可是他目光灼灼依旧不肯离去。
“如果真是无心,那么到最终你又为什么留存我性命!”目光里这句质询穿越所有阻隔, 一遍遍无声拷问。
到最终问到晏青衫突然失了声,站在台间久久拖着个尾音。
为什么,为什么到最终施尽百法要留全他性命。
为什么就算仇怨得报家国得复,自己却没有半丝欢喜。
为什么夜夜难寐,心象被文火煎熬。
为什么要往往复复做那样一个梦,住在月牙湖畔,推窗看湖,和他并肩而立。
答案就在唇齿之间,可他不敢触碰自觉形秽。
不配。
脑间这两个字要掐灭他所有念想。
象这样一意孤行最终将他家国覆灭,象这样拿爱做刀一片片将他凌迟,自己又有什么资格 来穷究过去,追究什么时候开始恨不再是恨,什么时候在算计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