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站在他面前,有点自惭形秽。他的长发飘散下来,窗外的阳光恰好披在他身上,竟让他的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沙加老师。我的朋友介绍道,又回头同他说:“我这个朋友啥都不懂,老师您多指教。”沙加老师点点头。他用两指拈起了一杯茉莉花茶,放在鼻下,那冒起来的热气便直往他鼻孔里钻。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的全身毛孔张开,都散发出茉莉的清香来。
我对茶一窍不通。
沙加老师并不恼,总是适时地抬手帮我一把。但他从不开口告诉我什么。
这一日我上班,负责开门开窗,烧热水,打扫地板……这样忙碌一阵,抬头看到沙加老师走进来,身后跟了一个女孩儿,蹦蹦跳跳地。
我给他们倒了茶。
老师品了一口,说,薄了。便放下,叫女孩儿,宫儿,你快开始吧。
女孩儿拿出了电脑,敲开,挪到他跟前。两日一个早晨都没有再和别人说话。连店里来了客人,老师也没有亲自接待。只让店里的助理姚姐去招呼。
好容易到了下午。茶庄里的客人很少了,寥落一两个。宫儿在办公室里突然大声地笑起来,说着些欢愉的话。我伸过脖子去看,老师只是淡淡地笑笑,又喝一口茶。
(二)
姚姐有时问起我的生活。看着我的年岁,应该有对象了。我摇摇头。漂泊在生活里,没有什么想头。抬头,其实是想念起了卡妙。想着他的眼睛和他的唇,每次转一下念头,心都疼一下。姚姐自然不知道,只是揶揄我,还说要给我介绍对象。我笑着,不置可否。
这日茶庄里来了好几个客人。
姚姐一见领头的,就严阵以待,还嘱我收拾整齐衣服,好生服侍着。我用电热水壶烧了壶水,然后垂手站在姚姐身边,看她把茶具摆满一桌,翘起兰花指演示了一番。客人盘腿坐在一张酸枝茶几后面,点点头。他们点的西湖龙井。初春第一场雨后,用处女的双唇采摘的。听起来俗,可是呷入嘴中,有股异香。
领头的客人是个中年男子,西装革履,问我们,沙加老师呢,今天还是特地来看看他的。
姚姐微笑着回答,老师今天有课,不能过来。
客人哦了一声,然后同同来的人聊了起来。客人身后站着一个女孩子,小小巧巧,手里抱着几个文件夹。客人说到一处,回头对女孩子说,小云,拿给李总看。小云便弯下腰,递上一个文件夹,脸上是精致的笑容。
他们直到黄昏才走。
姚姐边收拾边和我说,那个客人是沙加老师的老同学,发了。奇怪的是,他们这样大俗大雅两个极端的人,竟然还能常来往。
打烊之前,茶庄的门开了。进来的是宫儿。姚姐喊她,宫儿笑着说,我来替老师取书,他落下了一本,今晚要在实验室里工作。说完了朝我们调皮地眨眨眼:“我陪他哦!”
(三)
宫儿走了以后,我边收拾边问姚姐:“那个女孩子,很喜欢老师的样子。”姚姐笑笑,老师很叫人仰慕。
晚上,我一个人走在街上,有清风吹过,不觉凉了几分。不知道是什么季节了。有时候一个人寂寞,走在哪里都是一样寂寞。
快到家门口,突然感觉身后有人。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恐惧朝我袭来。
脚步愈快,愈发觉得身后的黑影逼近。
我是不敢在黑夜里大喊的,只好跑起步,往最近的便利店跑去。一进去,我便松了口气。回头,我愣住了。
便利店门口那个机器不停地叫着“欢迎光临”,连店员都伸长了脖子去看。那却站了一个人,不挪动一步。我的声音哽在喉间。卡妙,你回来了?还是只是夜色太过昏暗,让我的心在压迫中狂妄了?
从前没有那么挂念,可是现在却一下子难过得想哭。是非常牵挂之后的呆滞吧?
卡妙跨前了一步。
我后退了一步。
他突然笑了起来,无声的快乐燃烧了起来。
“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店员开腔了。卡妙摇摇头。我倒没有想着我们还能这样见面。
“我回来了,卡卡。”卡妙伸起手,拉住我,“我今晚住哪儿?”
我下意识地回答,回家。却又觉得不妥,他的店铺已经卖掉了。
后来我们并肩走在路上,朝着我家的方向,慢慢走去,将模糊的影子,拖拉得好长。
(四)
我们彻夜未睡。梳洗过后,两人坐在沙发上谈天。我给卡妙泡了一壶热茶,他端起,闭着眼睛点点头。他说他回到故乡后的见闻,那些陌生的街道和陌生面孔。真正给予他生命的是另一块热土,他告诉我。虽然西伯利亚的寒风凛冽,可是他的回忆总是充斥在冰原的每一寸冻土之中。
我第一次听,第一次了解。觉得从来没有如此与他接近过。
直到天亮了,我才觉得眼皮略浮肿,然后趴在沙发的靠背上睡了一阵。卡妙给我盖上了毛毯,便独自一人站在窗口,捧着昨夜凉去了的茶,不言语。
我邀请卡妙到茶庄去。他欣然答应。
走在路上,我说了一些关于茶庄里的人和事,他默默地点头。
卡妙坐在茶庄一个安静的角落。他说他不懂茶。姚姐取了几个英式茶包过来,要我泡给他喝。卡妙微笑着握了握我的手。
客人在清晨是不多的。于是我坐到他跟前,看着他转向外头的侧脸。“你记得穆吗?”卡妙问我。我是记得的,他那时在对面的十楼工作,永远都是一副恬然的样子。“他回来了。”我想起的更是那个叫做Tina的女孩儿。再问,卡妙就没有多说了。
正说话间,外面来了人,姚姐忙出去迎接,进来的是个身穿职业套装的女孩儿,瘦高的个子,戴了一副眼镜,柔弱斯文。姚姐一看便笑了拉着她:“小云,你来了。”我从前是没见过她的。她过来买茶叶,一攀谈才知道,她也是沙加老师的学生。只是老师教她的时候年纪很轻,俩人岁数相去不远。
小云扫视了周围一下,问:“老师不在?”
姚姐点点头。于是她拎了茶叶,同我们告别,便离开了。姚姐看着她离开,回头对我说:“你看得出来吗?”我听着莫名其妙。倒是在一旁的卡妙,忽然心领神会地笑起来了。
(五)
沙加老师下午才回来,一脸的疲倦。姚姐嘱我给他端上茶,她刚才就在准备的毛尖。热水一掠,茶叶的清香沁入人心脾。老师点点头,嘴角扬了起来。
他坐在案前,打开了几个文件,又敲开了电脑,一直在专注地工作。没人敢过去打扰。直到太阳已经西沉了,他才抬起头。姚姐坐在古筝前,轻轻地抚琴。老师低声地说了一句:“辛苦了,小姚。”
卡妙说是同朋友约了见面,先离开了。
晚饭我们三人就着几碟小菜,依旧是清茶,安静地吃着。我壮着胆子问:“老师,您……工作还好吧?”老师点头。我又问,那么宫儿呢?老师停住了手,疑惑地看我一眼,然后展开眉眼,回答道:“嗯,实验进展顺利,很感谢她。”
我这才了解,沙加老师一直在医学院,教书育人,行医济世。他常常不能眠,为着看到人的疾苦。这是我无法从他一向淡然的面庞中所能看到的。
晚上下班回家,看到卡妙已经在了。我给他住另一间房子,他便将整个房子收拾得很整齐。我没法想象他拿着抹布的样子,他笑了一下,抱着胳膊站在窗前,不说话。
我张罗了一些宵夜,招呼他过来坐着聊。卡妙这才告诉我了,他是去与穆见面。他说,先生瘦削了,目光都有些苍白了。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卡妙想了想:“他也没有多说,只说家乡出了点事情。不过还是处理好了。”我倒是想知道,他回来时为了什么。
卡妙没有回答这问题,却告诉我,Tina下午也来了,她来了之后卡妙便走了,不知道他们坐下聊了什么。
(六)
老师难得给了我一日假期。虽说在茶庄做事也是个清闲活儿,但自在地走上街头,心里也还是很舒坦。我收拾好了东西,正要离开,老师叫住我,让我明天来上班时带一些桂花糕来。就在这条马路的西边,一条巷子的中间。我记住了。
我一个人走在街上,仿佛第一次看见城市的慵懒。因为是起得大早,路上的人行色匆匆,却又和下班时候的疲惫不同。
沿路下去,经过以前供职的早餐店。里面换了老板,伙计也都是我不认识的了。我推开门,门上那个小铃铛仍然叮当作响。真有点恍如一梦的感觉。
我坐下,叫了一碗白粥和一条油条。等着的时候,突然进来一位客人。我的眼角瞥到她的背影。一抬眼,觉得这个披散着黑色长发的女孩儿很眼熟。她在柜台点好了餐,慢慢走过来,我才发现,那是Tina。我低低地喊了她一声。Tina愣了一下,望着我疑惑不已。我说:“从前我给你送咖啡。”她才忽然想起来,点点头,却不坐到我跟前,仍然是到后面的一张桌子去了。
过了好一阵子。早餐店的门又开了。柜台后面的服务员懒洋洋地问了一声:“要买什么?”那人不回答,直冲过来,一下子拉住Tina。我悄悄地回头去看,看见的是穆先生。穆轻轻地摸着Tina的后脑勺,在她耳边哄着她一般:“Tina,你别喝黑咖啡吧,对你身子不好。”
Tina对着他笑笑。他们小声地聊了起来,Tina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两张脸上都洋溢着不那么健康的快乐。
我回过头去,继续喝粥。穆也许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喊了我一声“卡卡”。我对着他们摆摆手,笑了一下。一起走出来的时候,穆拉着Tina的手,两人的表情都温柔得很。我憋了一通,才冒出一句话:“先生,你从家乡回来了。”其实是明知故问。Tina却灿烂地扬起了笑脸,望着穆。穆微笑着点点头:“以后可以常见面了,卡妙是我的故交。”他们离开了以后,我的心忽然感觉很充实,仿佛,什么遗失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