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宫洪亮的声音响彻大殿,回响不断,宋玄禛稍作一顿,待馀音止息,才轻声淡说:「众卿请平身。朕已将休养以来的奏摺细阅,穆尚书,枫州螽祸可已平息?」
穆尚书移步拱手,平道:「回陛下,螽祸已息,幸遵皇爷之言救助百姓,遂只有百里赤地,百姓仍可在陛下休养期间维生。」
宋玄禛挑眉点头,下眼看向此人。自他登位以来,纵然部分老臣始终心向先帝,但也对先帝所选的太子敬畏几分,唯独穆涔山最明显不满新君继位,私下也不想与他多言,数年前据亲卫查探才知,穆涔山与先帝和宋曷同为玩伴,三人友好不已,与宋曷的交情更为深厚,後得当时的太博赏识本想荐他成为下任太博,但他却执意担任位居次要的工部侍郎。长於深宫的他难得不攀权贵,但性情古怪至极。
「传朕旨意,枫州免税两年,分发二十白银予灾户迁居。」
「臣遵旨。」
接连穆涔山的禀报,一声令宋玄禛左耳麻痹的声音响起,明明相隔十尺之距,但有如对方在耳边呢喃。
「禀陛下,逖国近日增兵驻守边疆,恐有越境之势。」匡顗踏前一步,严容正色之貌与平日无礼抬头正视的举止截然不同。宋玄禛的心如被人用刀狠狠剖剐,丝丝分离刺痛彷佛把他的身躯慢慢瓦解。
放在腿上的两手紧攥,指甲刺痛掌心。身为国君的宋玄禛不容自己被半点私心与情欲蒙蔽,要成为尧王,必要的条件是冷淡无情,果断勇决,不得有半点软弱之心。多年来,他不断告诉自己,一旦坐上龙椅便要舍弃「宋玄禛」的身分,众臣眼前只有威严冷静的君王。
他敛下心情,端坐望向匡顗,说:「闻说现任单于不喜战事,却在当下相安无事之时增兵?匡将军可有派探子查探?」
匡顗深深颔首,回答:「有,据探子回报,对方欲夺回阿伊济侵境之战所失的疆土,但臣只怕对方以此为名,实为入侵我国。」
「哈,夺回?」宋玄禛勾起一边嘴角,傲慢地转目续说:「当年若非阿伊济野心侵国,岂会兵败失地?自食其果反而口出狂言,可笑!」
「臣已略拟应对之策,欲与陛下再作商议,望陛下恩准。」
「军国大事,朕岂会不听?准奏。」
「陛下,臣认为若只听探子之辞未免过於草率。」宋曷低头斜睨匡顗,傲慢的眼神与宋玄禛不遑多让,让人不禁认为他俩果真亲叔侄。
「那皇叔有何主意?」
「陛下何不先派使节一探虚实?若对方有意挑战,定会拒绝使节入国,动兵越境。届时我国出师有名,以侵境之名出战才是仁义之举,以我国兵力,定不会输逖国分毫。」
「皇爷所言甚是,但臣所拟之策不止为此战,遂需向陛下共议。出兵之事匡顗也不敢草率,所以打算不日启程前往边疆会合探子,方便取得情报之馀亦可暗察我军军营。」
此言一出,不止引起朝臣哗然,连宋曷也为之一愕。位高如此的人本该留在城都静待消息,无须亲力亲为,但身为尧国将军的匡顗竟要亲自出访如探子一样查探敌况,实在令人钦佩他奋勇的精神。
宋玄禛虽知他在阿伊济一战也是单凭己力深入敌阵,大破敌军,但如今贵为将军,又岂须以己身犯险?命系尧国,若此时失将,逖国定会大举入侵,形势转劣。
「此事朕须与将军再议。若无事再议,退朝。」
在殿头官一声高扬宣退下,众臣齐声回应枯燥乏味的说辞。待宋玄禛离殿,大殿一下闹哄哄起来。同为御平军出身的将领上前与匡顗搂肩拍膊的,连连称赞他勇谋兼备。匡顗以笑回应,他自升将以来并无因此大摆架子,年轻谦逊,对比自己位低却资历深的将士甚是尊敬,更得军心。如此没有阶级拘束的接触让御平军更团结一心,少士以他为尊,老将以他为荣,全军打从心底尊敬喜爱这位年轻有为的将军。
「哼,一朝得志,语无伦次。」
众人朝打破一番喜乐的声源望去,将领们个个眦目咬牙心想开口臭骂言者,可一见那人,气势立时熄灭,低头转目。
匡顗在散开的将领之间看见宋曷仰首睥睨,那轻蔑不满的样子不但并无让他忿怒,反觉好笑万分。这个皇爷说精不精,说笨不笨,处理政事的手腕的确果断俐落,但为人处世却如稚子妄为,一遭他人挑衅便沉不住气,易懂其心。匡顗由此至终没有把他放在眼内,他要的只有他手上的兵权,而他?只是沦为在宋玄禛面前凌迟处死的一员,与其他人不同,他定以酷刑慢慢折磨至死,以消弟弟之怨。
匡顗上前抱拳,轻轻带笑俯首说:「方才皇爷在殿上的建言甚是有理,匡顗莽撞,未思及免战之法,还是皇爷深谋远虑,匡顗该向皇爷学习学习。」
宋曷打量他一眼,负手说:「本王倒想看看你有何良策,听闻阿伊济一战全靠你献计破敌,想必你并非一介莽夫,好歹也有半点才智吧?」
「见笑。」匡顗客气一笑,不置一辞。
「奴才见过皇爷,匡将军。」一个小太监和袖躬身,遂转向匡顗续道:「陛下传将军到御书房商议对策,请将军随奴才见驾。」
「有劳公公。」匡顗点了点头,与小太监一同向宋曷示礼退下。本来围著匡顗的将领也渐渐散去,只剩宋曷一人站在原地看著匡顗离去。
肩膀倏然一重,转头看去,正见穆涔山淡笑站在他的身後,叹气说:「我们的时代已去,又何必执著?你我的棋局未完,皇爷可愿陪下官下完这局棋?」
宋曷难得一笑,挑眉负手,与其并肩而行,说:「那你又何必执著每一局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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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情错 34
踱步来回,挽眉攥拳。跟随宋玄禛进出的公公从未见过主子如此烦躁,一时唉声叹气,一时咬牙重息,他站在角落生怕宋玄禛突然龙颜大怒,翻桌倒杌。
殿门缓缓推开,小太监带同匡顗跨门而入,矮小的身子走在匡顗身前甚为滑稽,一高一矮就像老成持重的弟弟正在生高大单纯的哥哥闷气一样。看见此景宋玄禛的眉头也稍为舒开,停下脚步站在案前。
「你们都退下吧。」宋玄禛长袖一挥,小太监弓身退下,战战竞竞的公公也如获大赦般速速退下。
匡顗与宋玄禛只有数步之距,彼此不发一言,静得连呼吸声也清晰可闻。匡顗牵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与往日一样亲切,看著他的笑容,彷佛下一刻便会听到他叫自己玄禛。
「臣刚才听皇爷之言後顿觉我军暂不应增兵,依皇爷之建,先派使节在明访国,臣再暗里查访。若对方此时越境,陛下与皇爷也可调兵讨伐,与臣里应外合。」
「嗯……」突如其来的一番话让宋玄禛大失所望,他以为他会先与自己寒喧几句,或是像胡宜顼那样低首请罪,可是他没有,对他只有君臣之情,一心一意专注於国家大事。他痛恨自己连连被此人牵去心神,既然对方能如此撇下,自己又为何要耿耿於怀?更何况一国之君竟被人扰乱思绪,何理之有!
他闭目轻掐眉心,让自己清楚记起此刻的身份,细忖方才的话,的确可算是两全其美,但对方会轻易让使节入国,或是妄然动兵吗?不会,本代单于不同阿伊济有勇无谋,虽说不喜战事,但不代表没有野心。连连派出探子,甚至亲卫,都无人查探得到他的相貌与背景,只能从民间探得此人名唤乌伊赤,不喜战事,深处宫中,甚少露面,却甚得民心。看来对方身边也有一群得力暗卫,不然不会连御前亲卫也探不到半点消息。
「朕先依皇叔之建派使节到逖国,将军莫要轻举妄动,出行之事暂……」宋玄禛转首过来,瞥见匡顗正向自己伸手,他想起那夜对方何等粗暴,每每向自己伸手便是撕裂疼痛的先兆。他立时退後一步,拍开匡顗的手惊道:「别碰朕!」
看著匡顗惊愕的神情与顿在半空的手,他才知道自己竟对他心生惧意。麻痛的手籁籁发抖,连身体也跟著慌得颤抖,他掐住自己的手臂,让自己有所依靠压下害怕的情绪。
匡顗被他一打本是诧异不已,但看见宋玄禛慌容赧然,耳根通红,便知他想到那夜的事。在大殿时他并非没有看见宋玄禛的眼神,只是刻意装出不以为意的样子,他就想看看这个高人一等的皇帝经历如此屈辱的一夜有何表情。想不到他不但不降罪於他,反而表现出羞怯的神情。自负一想,难不成一夜换来君王之慕?若是如此,便是天大的笑话。
匡顗抑下阴冷的笑意,抿嘴苦笑,敛手无奈说:「臣只是想替陛下取下肩上的落叶。」
宋玄禛闻言瞥目一看,若非乌黑的头发勾起枯叶,难以在黄袍上察觉这金黄色的水杉叶。他抬手把叶子扫走,流眄把方才的话续说下去。
「出行之事暂延,待使节出行以後才起程前往边境暗察军营,免得打草惊蛇,以使节为掩护为妙。」
「臣谨遵陛下吩咐。」匡顗抱拳低首,言之詻詻。他抬目偷瞄宋玄禛一眼,续道:「若陛下再无吩咐,臣先行告退。」
宋玄禛偏身嗯了一声,匡顗後退两步转身而去,还未走远,便听见宋玄禛开口叫住他。
「匡顗,你……你可还有话要跟朕说?」他不想他就此离开,他想他和以前一样跟他谈笑,带他出去游玩,对他露出亲切关爱的笑容。
匡顗背著他悄然勾起一个邪笑,回身过来,已换成淡然的微笑。
「臣……恭喜陛下,望陛下喜得麟儿。」
一句普通不过的祝福他已听过百遍,但从来不曾如此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