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院子,她才赶紧踩着步子迎了上去。
“魏王殿下。”
李泰抬手免了卢氏的礼,视线在她身上一沾而过,刚才在马背上已将这小院打量了个遍,这便直接看向院西那间掩闭的房门,一转身,径直走了过去。
卢氏几步快过他,在门前伸手将人拦了,压低了声音道,“玉儿还在里头睡觉,王爷若是不嫌,可否过旁听我说几句。”
李泰目光在卢氏和房门之间走过一遍,衡量之后,觉得人就在里面跑也跑不了,放下心,便对卢氏点了点头,走到篱笆边上那株树下,侧目看着不远不近立在院中的韩厉,抬手对院外的剑客们打了个手势,一群人便自觉骑着马后退分散,将这不大的小院子给包围了起来。
“先请王爷见谅。”卢氏行了个礼,“事有紧急,那晚连夜带了小女出门寻医,没能留下口信,想必是让王爷好寻了几日。”
李泰脸色不变,很是难得地开口道,“是本王疏忽,漏了那边消息,没能尽早赶去,让你们白受一场惊吓。”
卢氏两手叠在围裙上,揪了一下,苦声道,“不怕王爷笑话,那确是一场惊吓了,那天玉儿烧了一整日,从早到晚,碎碎念着胡话,最后晕了过去,若是晚一点送过来,没准脑子都会被烧坏,再变做个傻子去,哦,您许还不知道,我这孩儿生下来后,一直长到四岁,都还是痴儿……”
李泰本就因为遗玉疾病没能及时赶到恼着,听卢氏这么一说,便就沉下脸来,抿着嘴唇,看着那掩实的房门,倒没对卢氏后面的话不甚在意,遗玉幼年痴傻的事,他早就知晓。
卢氏絮絮说了几句,抬眼看一下,发现李泰心不在焉,脸色一变,叹了一口闷气出来,“拐弯抹角的话,我到底是不怎么会说,这便同王爷直讲了罢。这回玉儿病成这样,养到现在都还没缓过劲儿来,我心里清楚,同您脱不了关系,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我不打听,可我这当娘的,是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卢氏顿了一下,手指在围裙上拧了个花,眼眶不觉开始发红:
“我这孩儿,自小命就不好,您是知道我家里事的,她那两个兄长,好歹幼时也享过一场福,只她一个,还在娘胎里就跟着我奔波逃亡,一落地就痴了四年,万幸她好了过来,但是先天不足,一直都生的瘦瘦小小的,我们在乡下,虽不叫她干农活,可她个头不及我腰时,就开始拿针线,随我学了女红,只为补贴家用。许是天可怜的,她过了痴年,竟是比寻常孩子都要聪慧许多,又是个贴心骨子的懂事,吃喝穿戴,从来都不开口讨要,每每我给几个零碎,都被她省下来给她大哥买了书瞧,她小时候学字,都要推了沙堆拿树枝写画,要不就是捡了她大哥用过的纸背,沾了稀水去写,逢年丰收,我买上几张麻纸给她,都要欢喜上好一阵子,知足的叫人心酸……我总也觉得,这般好的孩子,莫、莫不是投错了胎,才到我跟前来受苦的……”
卢氏捂着嘴,眼泪串下来,撇过头低低呜咽了一阵,李泰听着听着,便从心底揪出一股酸涩来,背在身后的手也握成了拳头,远处韩厉若有所思地回味着妇人的话,这是他头一回听见卢氏讲起孩子们儿时的事。
随便抹了两下眼泪,不顾脸上狼狈,卢氏吸着气,继续道,“后来的事,您就清楚了,我们一家定居在龙泉镇,起先靠着小买卖营生,她二哥跟着大哥在国子监念书,她便同我一道,起早贪黑地做了赤爪串子到京城来卖,等日子好一点,她又被收进国子监,我们母子认了卢家,眼看着苦日子熬到了头,谁又想,这方是老天又要折磨她一回。”
“先是我被人掳走,她祖父病逝,俊儿失踪,智儿又吃了官司,最后丢了性命。”卢氏声音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我心里清楚,这孩子最重情意,就是将我同她哥哥们当成命瞧,她一心都长在我们三个身上,比谁都离不了娘,我只要一想,我在云南好吃好喝地过着时候,玉儿她却一个人在长安城里待着,她失了母亲,又没了相依为命的兄长,眼瞧着她大哥冤死在狱中,她、她那时才十二啊,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换做是我这妇人都挨不了,她一个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若是能让她少受一分罪,我恨不得刀刮了自己替她受着——”
韩厉身躯微微一震,听卢氏说到伤心处,竟是恍然想通了些事情。
“可她那会儿在南诏再见了我,却是把事情瞒着、藏着我,连声苦都不会向娘叫,只先想着不叫我伤心难过才好,你说,这世上哪还有这样的傻孩子,她当将别人的心捧着搂着,就当自己的心不是肉长的吗?”
卢氏拔高了声音喝出最后一句,又低下头无声哭了起来,李泰静静等在一旁,胸中就如同擂鼓一般,一闷一震的,远比受伤流血更要难受,这种感觉促使他愈发急迫地想要看到她的人,将她死死地攥在手边才能心安。
院子里的气氛很是沉闷,不知过了多久,卢氏低低的哭声渐渐停下来,她拿袖子蹭了蹭眼角,仰起头,以一个母亲的立场,一个母亲的固执,望着眼前的年轻人,紧紧地盯着他那双不同常人的眼睛,不觉得惧怕,反生出一股无人能比的勇气来,哪怕现在是皇帝站在她面前,也休想让她退让半步。
李泰心觉她将要说的话很是重要,便也收整了面色,回望这妇人,就听她粗着暗哑的嗓子,声音堵塞,可听在耳朵里却异常的清晰:
“玉儿是个多疑的孩子,有什么事都会憋在心里,怕别人担心,就谁都不讲,这个性子养成,怎么也难改掉。王爷您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时间长了你们难免互生猜疑,一桩姻缘变作孽缘,再叫她这般病上几回,早晚是会丢了性命,依我看来,你们二人绝非良配。我知道玉儿心里还念着她大哥的事不肯放手,我会劝她的,若是王爷对她当真有一份情在——请您这就回去吧,只当没有找到她,只当她是逃了婚,只当这世上没有她这个人。”
第109章 嬉笑怒骂
“请您这就回去吧,只当没有找到她,只当她是逃了婚,只当这世上没有她这个人。”阳光正晒的中午,卢氏说出这句话后,眼前的年轻人英俊的面孔瞬间变得阴冷,就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凉,换做别人早就惧了,可她不会,因为她现在是一个母亲。
卢氏并没承受多久,便被韩厉走过来不着痕迹地护在身侧,这温文尔雅的中年人,脸上带着浅笑,似是半点不受李泰气势所压。
李泰同他对视出眼,越过他依旧看着卢氏,肃着一张脸,沉着嗓音开口:“本王给过她一次机会,让她选,没有第二次,没有。”
他将“没有”两个字说的轻缓,可比任何语言都要来的认真,不夹一丝犹豫在其中,这便是最直接地拒绝了卢氏的请求,而卢氏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竟没有坚持己见,她声音里透着倦倦的无奈,摇头道:“当娘的都有一颗私心,我不愿看她现在伤心,更不愿看她日后受罪,但是她的事还要她自己做主,我只劝这一回,你不愿就算了。”她侧身指了指西屋,“去看看吧,这孩子就连让你多找几日都舍不得,偷偷摸摸叫人去送信,只怕你为她担心,你、你要明白她的好才是。”
李泰身体一僵,下颔收起,细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迈步朝前方的小屋走去,待手触到门板,滞留了一瞬,而后果断地将其推开。
卢氏看着门被从里面阖上,伸手接过从旁递来的汗巾,擦拭着脸上的湿漉,扭头对上韩厉落在她身上的眼神,那化不开的温柔,让她脸上发窘。
“你看什么?”
“岚娘,我今日才发现,我竟又做错一件事,你原谅我可好?”
两年前他带卢氏离开长安的时候,疏忽了一点,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叫他爱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已是一位真真正正的母亲。
“我就是不原谅你,你一样会厚着脸皮留下。”
卢氏朝厨房走去,韩厉在原地干愣着,忽然傻笑了一声,摸着鼻子跟了上去,卢氏走到窗边停下,探身往外看。
“姚大夫刚才拉了子期跳窗子离开,你去找找?”
“不用找了,有魏王在这里,他不会回来。”
“咦?为何,难道魏王也要抓他?”
“不是,这是一桩旧事,改日我再讲给你听。”
墙上开了一扇窗子,背对着外面的阳光,把这屋子照明,既不昏暗,又不刺目,屋里很简陋,可桌椅板凳都擦得干干净净的,空气里飘着一股清甜的苦药味,李泰背手阖上门,一眼看到床上那薄薄的一层人影,脚步都不由放的轻浅。
立在床边,看着还在眠中的遗玉,李泰目光沉淀着,她乌黑细软的头发有些凌乱地铺在枕头上,饱满的脸颊扁了下去,圆润的下巴变得削尖,轻轻闭上的眼睛嵌在泛白的面孔上,一副病态,这模样委实不算好看,可他就这样盯着她,看了许久。直到看得胸口闷热起来,他方伸出手,缓缓落在她额头上,掌心有点冰凉,却也真实,他手掌顺着她发际的方向,贴着她的额头轻轻地向后抚去,一下,两下,等到第三下掠过她柔软的发顶,突然停了下来,将手收了回丢,转过身背对,因他看见她略微颤动的眼皮,还有皱起的鼻子,是转醒的迹呆。
遗玉是被一股香气惹醒的,眼皮掀了好几次,才睁开来,在床上躺久了也会头疼,不舒服地哼卿了一声,又吸了两口气,那熟悉的味道直接传入脑中,叫她一下子就醒了神,侧头就看见床边背对着自己的人影,虽没有见过这身绀青色的袍子,可是那修长的身形,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殿、殿下。”遗玉唤了一声,只是看着他的背影,便觉得眼睛变得酸涩了,可听见自己的声音,又懊恼起来,她嗓子本来就不好,这一病未愈,多了一层闷哑,话像是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