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外观之,小院并无奇特之处,步入后,展现眼前的景象却令沈素和微感错愕——四四方方一间囫囵石屋,竟无门可入。
席地而坐,竹云笙再次弹奏无声音波,突闻石屋内传出痛苦哀吟。哀叫时断时续,良久伴随微弱的讨饶声道:“别弹了……别弹了……我已知错,求你……”
“掌门……请……”不知不觉,沈素和额头细汗淋漓,既惊又恐,“停手……”
“唉。”竹云笙抬离双腕,蓦地起身,一只手来到沈素和胸前紧贴而上,导入内力。
心绪渐渐平稳,沈素和诧异询问,“为何会如此?”
屋内之人的声音正是竹君亭,沈素和不解无声音波奥秘,何以让他与对方同觉痛楚。
“回答这个问题前,有件陈年往事希望你听一听。”
“晚辈洗耳恭听。”
“百年前,中原一隐世琴者座下两名弟子,皆是资质出众。可琴者天命归去之时,却将绝世之器‘朱邪’交付于了大弟子。并非私心偏袒,他所担忧的是另一位徒弟心性浮躁,持此琴恐走火入魔,断送根基。原是保护之意,奈何造成了两位爱徒反目。师弟难敌师兄,远走西域;往日亲密荡然无存,师兄心灰意冷遁世贺兰岭。”
沈素和凝神静听,心知竹云笙所说乃寒山琴与西域银铃的渊源。
“原以为天南海北,相忘江湖,然而那师弟的恨意从未消失,终于十七年前,其后人卷土重来,向其余三大音杀下了生死战贴。我派首当其冲,原因无他,皆因恨意的源头便是寒山。”说到此处,竹云笙暂停片刻,视线缓缓移向石屋,“你一定自令师口中得知,此行所救之人乃寒山上任掌门。”
“是……”沈素和答道。
“其实不然,竹渊乃暂代掌门之位,真正的掌门是其妻言天雪。”似忆起曾经岁月,始终淡然的表情隐现痛苦之色,竹云笙继续道:“为保弟子共御魔威,言掌门不顾竹渊阻拦,取出封印石室内的朱邪,誓与银铃一搏。”
“朱邪……你已亲眼目睹,它本该无弦,是以指尖心血所化……弦若断,命即殒。”
脑海浮现竹君亭以血凝弦的奇妙景象,沈素和震惊道:“那把白玉琴?”
微微颌首,竹云笙缓声道:“初战两败俱伤,而言掌门已身怀六甲,君亭则是她死前自剖其腹产下……言掌门无愧寒山,无愧母亲的身份,可世间哪个深爱妻子的丈夫能忍心得见如此酷刑?他成全了她,她虽已死,他却一生不能遗忘,活着便将于痛苦与悔恨中挣扎。”
“十七年……若他苏醒,或许是上天对其最大惩罚。”竹云笙回望沈素和,终于眼露一丝微笑,“我仍感激医仙给予那时的我希望,而今结果不再重要,我已学会成全之心。”
不等沈素和发问,竹云笙道:“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对我方才所弹之音不适,因你曾被银铃伤及心脉。”
沈素和心下一窒,否认道:“并无。”
“寒山枯菏心法独克银铃蛊惑之音。而银铃所至内伤若不及早医治将深入肺腑再难驱逐,轻者午夜梦魇,重者杀性狂炽;君亭在母亲腹中遭受银铃重创,若非以枯荷压制,终毁人灭己。”摇头叹息,竹云笙道:“凛然大义,自我牺牲之因,却难逃心魔苦果。他无意听闻银铃曾同下战书于南海天蟾、怀虚谷,便认定对方不予支援才使得寒山几欲灭门,然事实并非如此——天蟾坛唐夜毕生醉心武学,凡事以实力论之,不屑以少胜多;怀虚谷白青夏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怀虚作风向来不涉纷争。西域银铃会以寒山为首要目标,不仅因我之前所言理由,也因他若先犯其余两派,寒山不会坐视不管,必要担起牵连他派的责任。”
“如今看来苦果不止于此,你和段坛主与银铃也有莫大仇恨。”
“掌门下此结论,理由为何?”沈素和不让寸壤,始终拒绝坦诚。
“因段雁池同样忌惮枯荷,因他此来寒山的目的是打探银铃命门。”竹云笙注视对方,一字一句道:“银铃并未灭迹,对么?”
“晚辈不知。”
“不知,并无,你二人答词倒如出一辙。”竹云笙仰望白雾遮蔽的天际,叹道:“你为救人,他为取命,同样的因却得两种截然不同之果。”
“掌门既有感于此,还希望晚辈成全他么?”沈素和低垂眼帘,偏首问道。
“你错了。”竹云笙看向沈素和,摇头道:“是他成全你,你若体谅他的成全,便不该追了。”
沈素和静静回视对方,忽而抱拳深深一礼,道:“同样的因怎会结不同之果?同根而生,即使外表有异,其血脉相连。他之期待,无论登天入地,我以命奉陪。感谢掌门良苦用心,素和就此拜别,竹前辈若有闪失素和难辞其咎,有缘再上寒山,任掌门处置。”
“你……”竹云笙欲言又止,最终沉叹道:“傻。”
“告辞。”沈素和又是一礼,毅然转身。
目送沈素和远去,竹云笙默然独立,任雪落肩头,半晌后他走向石屋,举掌抚摸石壁,仔细聆听,屋内似仍有微弱之音絮念,“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第四十六章
他依旧做不到“众生平等”,人命若无轻重,他便不该忘乎医者职守,置未醒病患于不顾。
自中原抵达寒山,足足三个月行程,而返回,沈素和仅用了一月时间。
换下外族服饰,一身单薄青衫,沈素和依旧副文弱书生模样。
与漫山飘雪的贺兰岭不同,中原已是大热。
人声鼎沸的街市,沈素和拐入巷道,停步一间屋前,叩响门环。
片刻不到屋门由内开启,蓝衫男子望他一眼,让出道路。
沈素和并不言语,直走进厅堂方转身撩起袍摆,双膝跪地,抱拳道:“狄先生——”
未给对方继续的机会,狄宾良只手握紧沈素和臂膀捞起,“又来!你们师徒能不能换个新花样?”
被迫起身,沈素和依旧维持抱拳姿势,一瞬不瞬望向对方,“请先生代为引见……”
狄宾良皱眉,抽回手道:“你这是害我!”
急迫交加,满心愧疚,沈素和无法可使,竟又屈膝跪地,头颅磕上地面,道:“素和此生,唯求先生一事。”
“你不仅害我,亦令沈慕来痛心,他救你养你,十五年如父恩情,你便如此报答?”狄宾良边说边自袖中掏出信笺,掷于脚下,冷然道:“你的心思,他怎会不晓?”
沈素和跪地展信一读,双手已然颤抖,末了将信折起,谨慎收入怀中,“师父恩情,素和无以回报,但我心意已决,绝不更改。”
“他几日后便赶至,你的话与他去说,莫为难我!”狄宾良不耐道:“好事轮不到,歹事一件逃不脱!”
“先生……”沈素和强忍情绪,哀求道:“时间紧迫,再等只怕等出人命……”
“人命与我何干?”狄宾良挥袖身后,背对沈素和,道:“弑君之罪,当诛九族,取他一人性命已属恩典,你还妄图什么?!”
沈素和怔了怔,面色骤然冰冷,沉声道:“先生心如明镜,他何来九族可诛?当今圣上放出消息,无非顺藤摸瓜,可我若贸然前往,只怕未视其面便被斩杀!”
“你之身份,说出口谁人也无活路,我又如何引见你!”
“求医问道,皇榜既已贴出,我只求一个契机。”沈素和复又磕首,轻声道:“先生,您在素和心中与师父无异,数年关照教诲,素和未敢忘记。若非不得已,无论如何,素和不会开口为难先生……”
“你……”狄宾良气得咬牙切齿,走向桌前,紧握茶杯,“你这是要我……”
沈素和重重磕上地面,声声巨响皆砸入狄宾良心头。
“好!好……”狄宾良猛地摔碎茶杯,颤抖着手指指向沈素和,“你随沈慕来不见学得什么医术,逼人的手段倒青出于蓝!”
血水顺沈素和眉心淌下,他却眼也不眨,直直盯着面前之人。
“你找他十几年,他却赠你圣旨——贺兰余孽伏法认罪。分明要你与他陪葬!”
“先生,您并不懂他,他宁可自己报仇也不愿牵连我,而所谓罪证,皇家手段何其多,要逼人吐露实情,哪需皮鞭?”沈素和轻眨眼睫,眸里聚集水光,却始终不曾落下,“他定受了许多苦,我无能救他,有何面目对亡去父母,有何资格自称兄长?愧为人子,愧为人兄,素和无颜苟活。”
踏入中原地界,沈素和便听闻了这惊世消息——圣上微服私访,却遭歹人偷袭,那歹人正是隐匿南海天蟾的贺兰氏余孽。
威名赫赫的贺兰将军,通敌叛国,罪诛九族,而死者惟独少了其子。
“你无颜苟活,我也无颜向你师父交代!”狄宾良握紧双拳,阖目道。
“求先生成全。”
眼瞧沈素和又要磕首,狄宾良掌心扶上对方额头,被一齐砸在了地面。
沈素和急忙抬首,见狄宾良怔怔望着手心的血迹发愣。
“我上辈子欠了他多少……这辈子还要欠他多少……”狄宾良收紧掌心,叹道:“你可知,这是将刀插进他心口,你可知,再无后悔余地?”
“素和不后悔。”额头轻轻抵地,沈素和闭起双眼。
“好一句不后悔……”狄宾良缓缓摇首,抬步离去,“我成全你,你准备罢。”
“多谢先生。”沈素和轻声道。
离开狄府,沈素和备齐所需,暂歇一家客栈。
将瓷罐放置桌面,不出所料,灵参拱着身体探出布巾,大脑袋蹭了半天也没能蹭出罐口。
“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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