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阿兄!”颜简璧伸出葱根一般的手指,拉住了身边的颜瑕——因为太过着急而用尽全力的指尖紧紧绞住了颜瑕的半幅衣袂,“阿兄你不能这样闯进去!”
“你放开!”颜瑕挣脱不开,又瞅了瞅眸子里泛着泪花的妹妹,狠下心肠一摔衣袂,将她骤然推开。
颜简璧错愕地哀叫了一声,几乎被推摔在了地上,她平日里养得光洁漂亮的指甲被颜瑕粗鲁地掀断了好几片,血丝正从那些开裂伤口中渗出来,染在绣满了衣袪的嫩莺上,那些闹喳喳的活泼小鸟此刻喙尖凝红,犹如啼血。
颜瑕第一次看到妹妹如此狼狈,还是被自己亲手弄成这样,心头犹如浇了一桶寒冰,也登时愣在了那里。他想要走过去扶起简璧,却有蓦地收回了手:“简璧……现在只能如此了,好好照顾父亲……”
“阿兄!”
颜瑕又往台阶上走了几步,又突然收住了脚步,他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泪眼婆娑地凝视着自己的妹妹,难得地拿出了温和又宽厚的兄长的态度,勉强笑着走回她的身边,低声问道:“简璧,我应该没有察觉错吧——你一直未嫁,是不是爱上了谢扬?”
颜简璧惊讶地看着颜瑕,说不出话来。
颜瑕握住颜简璧的手,摩挲着她还流着血的指头,长叹道:“如果你真的喜欢上了那个人,就早些争取吧——没有雁挚也行,趁着……罪人的妹妹是嫁不得将军的。我……我对不住你……原本还想着我与谢扬是七年的生死之交,总能为你说上话……可是……”
颜瑕微微握住了拳,又颓然松开,风声在他的耳畔轰然大作,他扭头寻觅着烈风袭来的方向——它大约是自自己最熟悉而又遥远边城而来,贯穿了盈许刚刚大开的外郭城门,昂扬地唱起了永远不会被人听懂的歌谣。
边城、错儿、战友、父亲、荣光、胜利……
这些词语仿佛被风携裹着,在颜瑕眼前晃过,他有些眩晕地望着它们凝成头顶“廷尉府”的篆字,默不作声地鞭笞着自己,他感到连骨骼都要在这样无情的鞭笞下分崩离析开来,至于血肉,早已在前几日颜错的目光中被撕扯成了碎片。
“可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啊……简璧,我什么都没有了啊。”
他就这样重复着,风卷起他的袍袖,犹自挣扎,又仿佛哀叹。
“来者罪人颜瑕,自请领罪。”他对立在廷尉府门外的士卒说道。
“什么?”姚铮从案牍中猛地抬起了头,“你说颜瑕去你那里了?!”
他手中的竹简“哗啦”落在了案上,震得一旁的曲颈溪鹣铜灯汪汪地滴下一滴油珠来。
廷尉白涂连忙伏地叩首道:“正是如此,颜将军说他藏匿柴国秦简后人,乃是叛国之罪,非要小臣治罪不可。小臣以为此事远非小臣所能处置,只有冒死赶来亲禀国君。”
姚铮揉了揉额头,对刚刚退到一旁、此时错愕不已的章欣道:“你先下去,胤国的事就按适才安排的去办。还有,拿着这片竹简去找奉常,卜筮之事让他布置下去。”
“诺。”章欣瞥了一眼仍然跪着的白涂,又不由得想起早朝时的情景,连忙应诺退下了。
姚铮瞪着头也不敢抬的白涂,又气又恨道:“这都什么时候了,颜瑕也不安生一点!罢了……这几日胤国那边来使,按恒律不得处治罪臣,你暂且收着他——他到底是恒国的将军,此时也未定罪,寡人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小臣明白,小臣明白。”
“退下罢。”
姚铮低头移来一卷新的竹简,听见白涂小步退下的声音。他握笔的右手停在半空中,目光木然地凝视着笔尖垂露一般的墨汁,却不知要往那新简上写什么,可自己又唯有双手都握住东西,才能将烦乱的心绪稍微定住一点儿。
此时谢扬正被自己强令回府养伤,姚铮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看看他,正在犹豫之时,传来了宫侍的通报:“国君,世子从采邑归来了。此刻已在宫外等候。”
光儿?
姚铮一时有些吃惊:“让他进来。”
“国君!”
一身重孝的姚光跨进殿内,快步地走到姚铮的面前。
姚铮拉过他的手,示意他靠着自己坐下,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要三个月的丧期吗?加上回来的脚程,寡人以为你少说也要腊月才能归来。”
姚光咧着嘴笑了笑,说道:“母亲、阿姊还有弟弟们都催我回宫,说那里有他们照应着就好,如今我毕竟是世子了,还是以国事为重。故此没住上几日就往盈许赶了,而且我适才听宫人们说国君遭遇了刺客?”
说到这里,他稍稍变了脸色,焦急道:“国君如何?”
姚铮疼爱地拍拍他的脑袋,笑道:“还轮不上你焦躁呢,区区一个小国的刺客而已。丧期还没过,你就在东宫里歇着,不要太悲切了。”
姚光听到“丧期”二字,也微微有些黯然,毕竟是十四岁的孩子,又多年没见过父亲了,难免思来伤心——他想到自己日夜兼程地赶路,却还是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不禁鼻子一酸,眼睛也泛红了。
姚铮便伸手替他揩净了泪珠,安慰道:“此事难免的,只是寡人当年就该记着时常让你回采邑见过父母姊弟,这是寡人疏忽了。”
姚光摇摇头道:“是我自己不愿意回去的,与国君没有关系,何况我在盈许还有国君不是么?对了,我在城郊的时候还遇上过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他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只身一人在郊外乱走,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我见他狼狈,就把组玉扯了一截送给他了。”
“你把世子的组玉送给一个陌生人?”姚铮惊讶地问道,“你身上没带金了么?”
姚光原本只是凭着一腔少年意气,也没有多想什么就将东西送给了对方,此刻姚铮提到了“世子”的身份他才幡然醒悟过来,又害怕姚铮因此责罚自己,只有低着头嗫嚅道:“我……我看他又累又饿,似乎也有些病了,而且和我一样都没了父亲,就……国君,我不是有意要将那么重要的东西……”
“既然送出去了也就罢了。”姚铮捏一捏他的脸颊,笑道,“也不是什么无价之宝,让少府再给你做一组新的玉饰。对了,虽然寡人没受伤,不过谢将军可被对方捅了一刀,这几日恐怕没法教你兵法了,颜国尉也病了——你是世子,又是这二位重臣的学生,去看看他们才好。”
“诺。”姚光大声应下了,又偏着脑袋瞅了瞅姚铮,问道,“我明日便去看望谢将军。不过国君,谢将军是为了国君受的伤么?”
姚铮板着脸道:“怎么说?分明是他剑法不如寡人好,又大意骄傲得很,才会败于刺客手下,如何会和寡人有关系?!”
姚光缩着脑袋,不服气地分辩道:“国君怎么能在学生面前说先生的不是?光儿以为九州四海之内还找不出几个比谢先生厉害的人,至于比谢先生厉害又在国君之下的刺客,根本就没……哎呦,国君我不敢了!”
姚光见姚铮伸手来提自己的衣领,连忙滚下筵席,笑着钻到一边去了。
“启禀国君,中尉胥元来报。”
“进来。”
姚光见姚铮此刻恢复了肃然之色,料是大事,连忙乖乖地回到筵席上跽坐稳当。
“禀国君,刺客之事小臣已按国君吩咐查访。”胥元躬身献上一卷竹简。
“可惜被他逃掉了——能如此迅速,不可小觑……”姚铮又往下看了几段,摇头道,“莒成连?这么敏锐的家伙,竟然不是莒和的人。”
“国君,要派兵追赶么?”胥元问道。
“不必——这个逃跑的恐怕活不了多久,寡人多少了解莒成连的为人,刺杀失败,他自己会下手的。”姚铮冷笑道,“有这种世子,恐怕随国还轮不到我恒国攻打就会内讧啊。宣畅馆驿的店主说这家伙叫应念白?”
“也只是据称,似乎死去的孟成如此喊过他。”胥元道。
“只怕匿了真名实姓。那位刺杀寡人的,叫做秦钺?你说他是秦简之子?”
“是。”
那颜错的事情,多半也和他有关了。姚铮暗暗想道,只是若是应念白杀了孟成,那么秦钺理当杀了应念白——难道说他一个柴国人,竟与应念白一路了?或者是他被应念白怂恿,才下手杀了求和的孟成,然后刺杀寡人?亦或者秦钺原本就存了先杀孟成再杀寡人,与恒国决一死战之心,才暗通了随国的莒成连,又由莒成连派了应念白来与秦钺接应?
不过此时想这么深倒也无益,姚铮便挥退了胥元。
“应念白……”姚铮兀自冷笑了一声,“这位倒有些意思了。”
“国君觉得他很厉害么?”姚光问道。
姚铮笑着摇摇头:“厉害?不过是鼠目寸光罢了,换作是寡人,一定直接去柴国为相,再挑唆柴君迎战恒国,拖上几年便可弄得两败俱伤,何必用这么冒险的法子?再说,就算这次成了,杀掉了寡人对于恒国而言又有多大的作用?不是还有你在吗?”
姚光惊讶地听着姚铮说话,半晌才回答道:“国君若不做恒国的君主,一定是非常了不得的纵横家!”
姚铮便瞅着他笑:“哦,你这么说是觉得寡人当国君当得不好了?”
“国君我可没说过这种话!”
“好了,明日你去探望谢将军的时候,把这卷竹简递给他。还有,过不了几日胤国就会有使臣到来,也是一位世子,叫做姜祀,到时候你要随典客卿章欣前去相迎。”
“诺。”姚光点点头,一边将那竹简收好,一边问姚铮道,“国君,胤国也算是恒国的属国了,既然派遣了使者来,多半要设宴吧——那谢将军要去么?”
姚铮想了想,说道:“受伤的人就不要多走动了,你告诉他此事,但别让他去了——就说是寡人之命。”
“诺。”姚光起身行了礼,“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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